伊露维塔
即便万分小心,“命运”还是棋差一着。
祂为秦月琅所制定的计划,在第一步就遭遇了巨大的曲折,再无顺利展开的可能。
——秦月琅被伊露维塔发现了。
伊露维塔,阿尔达的唯一主宰,观察着这个来客。
她使用了类似人类的身躯,有一个与身躯匹配的灵魂,但那是她竭尽全力借其他造物主之力造出来的外表。
真正的她,根据“命运”的无声陈词,是个试图成为造物主的“材料”。
以祂的想法,造物主绝不会从造物中产生,但她成为造物的原因,就是希望成为造物主,祂并非不能理解,那些不具创造才能和权力之物如若想要创造,总要走些歪门邪道。
但祂此刻看着她,发觉她并不贪婪,也并不缺乏才能,能和祂最初创造的爱努们相较,而在内涵的丰富上,乃至更胜一筹。
祂对她非常新奇,其实,祂从未见过除自己的造物外的自由意志,更罔论一个试图成为造物主的东西。
现在她落入祂的掌心——
祂反复观察了很久,发觉她奇异、美丽、绝无仅有,祂如此全能,却不可能造出这样的东西。
而今她要进入祂的世界,祂不恼怒,反而兴致勃勃,对已成的乐章甚至生出了几分可惜,祂开始畅想,如果在爱努的大合唱时,她也在场,她能在其中唱出怎样的曲调。但很快,祂意识到,她并非自己的造物,她属于混乱,属于侵犯,能够颠覆祂的统治,否则,“命运”也不至于千万嘱咐、让她隐姓埋名、行偷窃之举,避免祂的镇压。
但祂仍然畅想有关她的事情,任何一个造物主,都不该有此畅想。
很久之后,祂对她说:“我要把你当作自己的子女,像承认矮人一样,承认你的身躯和灵魂都是我情愿所见的。我要亲自看护你,如果你为阿尔达带去使我喜悦的东西,无论是什么,我不仅实现你的苦求,给予你所寻之物,我还要将我的秘火赠送给你。如果你并不使我喜悦,那我要改变你的本质,让你彻底成为造物……”
即便她并不能听到。
伊露维塔不会觉得自己的做法是霸占,是对不属于自己之物的贪念。
祂的宇宙完全由祂的意志而运行,一切的一切,都归于祂,即便对待外来者,祂也始终不变。
“你情意充沛,为什么不愿拥有爱情?你择身为女,为什么不愿孕育生命?你既然想要做造物主,应当要经历孕育生命的过程。如果你和我的子女结合,你便是和我之力结合,使我能更好地改造你。”
同样,伊露维塔并不觉得这是逼迫。祂的意志并无道德,但祂可以取用道德来解释自己的行为:她进入他的世界,意图施行偷窃的罪行,因此祂完全可以由自己想法处置她,这是她应得的结果。
当“命运”返回规则之地时,蛾眉微蹙,略带愁容。
“偶然”问:“你没送走她?”
“我送她进入阿尔达的时候,她被那边的造物主发现了,我冒险追踪她的痕迹,发现她被放到了中土的第二纪元,你知道这个时间早了至尊魔戒被毁多少年吗?”
“……多少年?”
“命运”摇头:“五千多年!五千多年!那个时候距至尊魔戒被锻造出来,还早八百年!”
——可真是造化弄人。
“偶然”淡淡地说:“她的身体又不会衰朽,别说八百年,五千年都能活,她可以和那些不死的精灵作伴。”
“活当然可以活,但你忘了?那个被我们压着的家伙等不了,耽搁了这么长时间,祂就睡着也能找到秦月琅的位置,到时候,祂打上伊露维塔的世界……”
“她能怎么收场?”
“命运”却想到什么,沉吟片刻:“不,我不该为这个担忧。一直以来,我赞赏她的顽强——抗衡命运的顽强,我自己也有寻求自由的私心,因此特别偏爱、认同她,但还是会怀疑,她最终能否成功。事情这么发展,我反而不怀疑了,因为——命运已经降临。”
中土第二纪元七三零年。
西方海上王国“努门诺尔”的王子,阿勒达瑞安,独自出海,航向位于中土西北部海岸的精灵盛邦——林顿王国。
年轻的人类王子满怀航行的喜悦,不曾有过遇险的担忧,因为他的驾船技术已很高明,所舵的又是名为“西方之翼”的帆船,有着牢固的金色风帆,船体坚固、迅捷。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代表海之怒的迈雅,欧西,不知为何,恰好在他的航线上,发动了风暴。
暴雨如注,巨浪滔天。
阿勒达瑞安腰上的绳索突然断裂,在惊呼和雷鸣中,他从甲板上掉落,摔入愤怒的汪洋。
风暴平息后,船员们在附近海域寻找王子的踪迹,却一无所获。船上的食物和水经不起消耗,他们不得已,就近将“西方之翼”航向原本的目的地——林顿王国的北部港口,佛泷德。
此时,努门诺尔和林顿的交往远没有日后频繁,但这个海上王国与精灵大有渊源,两个王国同用一种正式语言,沟通不成问题。
船员们生涩地与来热情迎接的精灵交流。
精灵听到他们王子的噩耗,却神情古怪,将他们领到港口主事的宅邸。
这座宅邸有着开满鲜花的长廊,金色和银色的花朵应季盛放,努门诺尔的王子阿勒达瑞安在花檐下漫步,阳光穿过花枝间的缝隙,打在他同样明亮的金发上。
他是倒着走的,步步轻缓,而他面前,一个绿裙黑发的女子侧着脸,仍由花荫将她的面貌隐藏,她向前走,步步沉着。
阿勒达瑞安蓝色的眼睛,原本只会专注于船舶的图纸和建材,望向无际大海和遥遥远方,此刻却低下来,专注地看着她。
虽然他幽默风趣,气质有让人信服的亲和,内心却比他的祖辈更加骄傲,成年以来,不曾对任何一个女子报以如此认真的注视。
他说:“劳瑞恩,你听不懂我们的语言,但可以辨认出我的语气——你对我有救命的大恩,我当然要报答你,绝不会伤害你。”
他称她为“劳瑞恩(Laurien)”,意思是金色的少女。
可她到底哪里是金色的呢?
绿裙女子并不是毫无反应,她慢慢转过头,当她的面容最终被浮光掠上时,灿烂的花朵此时都安静了,阳光都为此停歇。
美丽面庞上,轻垂的眉下,亮起一双仿佛太阳、又似炽焰的金色眼睛。
金色的眼睛!
她的容貌本就与众不同,与美丽的精灵不同,与努门诺尔人的女性也不同,像是诺多族精灵工匠手中的宝石,有精心雕琢、层叠相映的美。
这种独特的美丽,或许能被说成,神给这个女孩的独特授意。
但是,要说金眼,恐怕只有在蒙福之地、或者最深的暗影之中,才能想象。
这一眼,“劳瑞恩”看到了因海上漂泊略显狼狈的船员们,她抬起手,悠悠一指,示意阿勒达瑞安去看。
“啊!他们来了。”阿勒达瑞安喜上眉头,接着却露出一丝纠结,他情不自禁伸手握向她的手臂,“我先安顿我的船员,请你不要不告而别。”
“劳瑞恩”却不再看他,阿勒达瑞安眸中的蓝海淌起暗流,他抿着唇,松开了手。
秦月琅回到房间,立马开始收拾行李。
她只有一个行李箱,产自遥不可及的故乡,防水防火、密封性佳,还是瞳纹解锁。她打开箱子,箱内一侧是整齐堆叠的电子图纸,一侧是衣物和杂物。
她抄起床边的伏羲氏华服,塞进箱中,然后一扣。伪装启动,生物合金的箱体立刻变成一个藤笼。
箱子不重也不大,秦月琅单手拎起,出了门。她绕过主道上来往的精灵,避开可能出现阿勒达瑞安的位置,沿着花园的罅隙,爬上花架。
她先将箱子扔下,然后跳出府邸。
府外,雪白的道路自脚下沿伸,一直到碧蓝的大海,巨桅的帆船三三两两,停泊在码头,路边,周围建筑格局规整,有条不紊地履行着各自职责。
一踏上这里的时候,她就知道是个被精心建造的港口。
……但事情太奇怪了。
不论是她醒来的地方,还是遇到的人和事,都太奇怪了。
秦月琅望向建筑的尖顶和平顶之间,试图判断方位。正在她驻足观察的时候,凡经过她的精灵都停了片刻,用他们的各色双眼,朝她瞧上一瞧。她隐约意识到,他们看的是自己的眼睛。
她认命地幻想:人在阿尔达,望家里人速速开通异界快递服务,递一副黑色全瞳眼镜。
明确了方向,秦月琅直接跑去海边,走上结构优雅巧妙的防波堤,她放下箱子,双手按向衣领间,隔着衣料,能感到一个圆形的轮廓。
海风拂面,带来潮气,她开始哼唱,一个悠扬的调子顺着海风飘向远方。
并非闲情逸致,她想把自己的海上坐骑召唤过来。
然而,她将一首曲调重复许久,却得不到海那边的回应。
天色慢慢沉下来,她蹙眉对着西方的海与天,落日的余晖无辜地洒向她眼底,将金色闪烁。
堤上走来一个高大的男子,金发的王子阿勒达瑞安面对海洋,气质更显得不凡,因为他的心属于海洋,未来他也会是个在海上军事颇有功绩的国王。
可是现在,他站到她身后,说:“它肯定也希望你来到陆地上。”
他故作安慰和理解的语气,眼睛里却是掩不住的暗喜。
不过秦月琅听不懂,也没有回头。
她拎起行李箱,退开几步才看向他,她一手指向他,又指向自己,然后摇头。
——你和我没有关系。
——你别来烦我了。
——你,我不觉得有什么特殊,我不喜欢。
她目光平静,静得没有一丝情感,好像无论他为这个动作做多糟糕的翻译,都是正确的。
是的,虽然她救了他、又把他送上岸,但对她来说,这些事可能和庇护一只海鸟、放走一只玳瑁没有区别。
阿勒达瑞安感觉唇舌发麻,再说不出什么话来。
他想,他本该骄傲地离开,任这个不知从何来、不知往何去的少女自己生活,或许在离开前向她表示,他是努门诺尔的王子,如果她需要,努门诺尔自然会回馈她的善举。
可他又想到,她现在连一句话都听不懂,他用语言遮盖自己本意的想法,是何等荒诞呢?
秦月琅看阿勒达瑞安陷入了不可打破的沉默,更觉得自己置身的情况,实在离奇诡异。
犹疑中,她的目光划他腰扣上的一卷驼黄的图卷。
她本能地向它伸手,阿勒达瑞安还在失神,就让她轻松地抽了出来。
打开一看,果然是地图。
东海西陆,没错,虽然陆地部分粗糙、局部比例失调,她辨认得有些困难,但她还是能想起,这和她所记下的中土大陆西北部的形状相近。
而让她感到意外,也隐隐了悟的是:海中有个长得像海星的岛!
“命运”给她看过地图,那时中土和阿门洲之间的海上,根本没有岛。
她一手把地图放到阿勒达瑞安眼底,一手指着地图上的岛,眼神一凛,突然满是逼问。
阿勒达瑞安刚从失落中回神,又愣起来,他可没料想到少女的举动比大海还无常。
金眸少女指向他,眼锋凌冽,像要把他吃掉的凶兽。
她身上确实有说不清的压迫感,只是和她相处了一段时间,阿勒达瑞安对此渐渐习惯,看到她一下子脱离冷漠的样子,竟然“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笑过后,阿勒达瑞安就着她的意思,指向自己,表示自己是就是从这里来的。
秦月琅却是沉下眉,拿手掌遮住了这个岛,又用眼神问他。
阿勒达瑞安若有所思。
“王土是维拉在纪元之初给我们的赠礼,上个纪元的海洋里确实没有……”
他收起思虑,从她手中拿过地图,指向北林顿的一点,真诚地看着她,说:“我要去林顿王城觐见,我想你可以和我一起走,如果可能,你学习了这里的语言,可以问问精灵你想知道的事情。”
秦月琅不会管他说了什么,她只是又看了一眼地图,沉吟片刻,点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