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已沧桑
当毛球终于从漫长的昏睡中醒来时,这世界上早已没了相柳,也没有了神农义军。
只有阿獙和烈阳在他身边守着。
所有坐骑跟自己的主人都有一缕神识相通,以便主人随时召唤。而今,那一缕神识彻底消失了,他再也感受不到相柳在哪里了。
毛球瞪大双眼,嘎地长鸣一声,振翅欲飞,却被阿獙的灵力阵法锁在原地动弹不得。
“抱歉,你一定很生气,”阿獙俊美的脸上露出一个柔和的微笑。“但是让你活下去,这是相柳最后的嘱托。我知道你只要还能动,就算爬也会爬回他身边,去跟他一起赴死,所以就在给你的食物里下了玉红草。”
玉红草无毒,所以也无解,人吃了会睡上百年,神族则只会昏睡几天。
毛球常年以毒蛇为食,妖力高强,虽然阿獙给他下的份量是常人的数倍,他也只昏睡了三个月。
然而短短三个月,人间早已沧海桑田了一轮。
阿獙坐下来,絮絮叨叨的给毛球讲述了这段时间里人间发生的大事:相柳战死,神农义军被灭,洪江撞死在不周山脚下,玱玹也真正一统天下了。
至于相柳托毛球送来的大肚娃娃,三个月前小夭和涂山璟成婚,他已如相柳所托,以自己名义送到了小夭手上。
“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但是相柳……相柳他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毛球沉默了半天,嘎了一声,示意阿獙松开自己。
阿獙撤了缚灵法阵,玉山法阵不开,毛球也飞不出去,有烈阳在侧压制,出不了大岔子。
毛球振翅飞了起来,他一开始想试着冲开玉山法阵,但每次都被法阵弹了回来,只能在玉山上空一圈又一圈地盘旋着,一声声长鸣尖锐惨烈,宛如鲛人泣血。
“烈阳,我有些后悔答应相柳了,这样子对毛球……未免过于残忍。”阿獙仰头看着毛球的身影,嗓子有些哽咽。
烈阳不善言辞,只能沉默以对。
毛球不吃不喝飞了七天七夜,终于精疲力竭,从空中坠落。
烈阳跟獙君拿了食水给他,他仍旧是滴水不进,直至把自己饿晕过去。
眼看毛球虚弱之极,阿獙一时心急起来,把蟠桃跟玉髓不要钱一样的喂给他,他小时候西陵珩就是这样把他喂大的,结果险些没把毛球撑得经脉寸断。幸亏王母及时出手,又把毛球放进瑶池里泡着,泡了大半个月,这才把毛球救回来。
没曾想,这一番折腾下来,毛球竟然直接化形了。
他跟了相柳几百年,原本已经堪堪到了化形边缘,玉山灵气充沛,修行原本就比其他地方快上十倍,阿獙喂食不慎,把他经脉撑破,王母帮他重建拓宽了全身灵脉,竟因祸得福修为大进,一举突破化为人形。
妖怪修行,最难的一关便是从兽形到人形,一旦化形,既可以通过进食修炼,也可以通过行气功法修炼,两者相辅相成,以后修行之路便一日千里。
但他到底才三百岁,在妖类中尚属幼年,所化出来的人形也就是个七岁孩童般大小。
毛球一开始是不情愿的,一个劲地想求死,直到烈阳看不下去,斥道:“你家主人费尽心机希望你活下来,你就这样报答他?!他被万箭穿身尸骨无存,被世人咒骂,你若死了,这世上便再也没有一个人记得他是什么模样!你若是觉得这样对得起他,你就尽管去死!”
毛球闻言,沉默了好久,声嘶力竭地痛哭了一场,自此便乖乖跟着阿獙和烈阳修习法术和各种功课。
他性子原本倔□□烈,经此大变,气质竟为之一变,变得跟相柳越来越像,沉默且孤傲冰冷。
阿獙跟相柳原本就是好友,爱屋及乌,对毛球极为喜爱,天天帮他梳头,教他说话穿衣等诸多注意事项,宛如多了个亲生儿子一般。
这日,毛球又在空地上练习法术,极是专注,一丝不苟。
烈阳跟獙君在远处的大石上看着,边喝酒边聊:“你看他这模样,倒是跟相柳有几分相似…… ”
阿獙听了又是一阵伤感。
话音未落,玉山法阵便是一阵扰动,山下有男子朗朗声音传来:“晚辈涂山氏,有急事求见王母,恳请行个方便!”
“涂山氏,莫非是涂山璟?……走,去看看!”
烈阳双翅一展,化为琅鸟,阿獙不放心毛球,一把抱起他,烈阳载了二人便往山下飞去。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新婚不久,听闻已经销声匿迹的涂山璟和小夭。
他们从玱玹耳目下消失之后,玱玹曾经大发雷霆,派人满世界搜寻过,是以玉山这边也得到了消息。
“你们怎么来了?”阿獙诧异道,他打开法阵,让涂山璟二人进来。
涂山璟站在那里只是有些愁容,旁边天马车内的小夭却是恹恹的,无精打采,半边身子倚着车壁,手捂着胸口,双眼似睁似闭,旁边一名侍女扶着她,神色担忧。
赶车的车夫是缺了一只耳朵的妖族,看起来有些呆头呆脑的,阿獙跟烈阳都不认得。
“小夭这是怎么了?”阿獙问道。
涂山璟对二人施了一礼:“我们夫妻二人本拟婚后隐居海外,不再踏足大荒,不料内子没多久就得了心痛之疾,每到夜间发作更加频繁,药石无灵,只得来玉山,求王母出手相救。”
“先上山吧,有话到里面慢慢说!”
一行人很快来到王母居所前,阿獙先一步进去禀告王母。
烈阳牵着毛球在门口一侧,看着涂山璟扶着脸色苍白的小夭慢慢地从车上走下来。
小夭快进门时,毛球看见小夭的模样,忍不住冷哼了一声:“真没用!”
涂山璟一怔,低头看去,只见一个白衣白发,气质有几分冰冷的小孩正站在小夭面前,仰着头看她,一脸不屑。
毛球本体是白羽金冠雕,人形便也是一身白衣白发,只是两鬓各有一缕金发,但那两缕金黄反而衬得他面容玉雪可爱。
小夭一愣,慢慢蹲了下来,与他平视着,脸色变得有些似悲似喜,泪水渐渐盈满眼眶。
“小夭,王母让你们进去!”
阿獙刚好从里面出来,见此情景,不禁有些尴尬。
他因思念故友,每日里给毛球梳头打扮,总是照着昔日相柳的模样来,以至于毛球如今看起来,便活脱脱是一个小相柳的模样。
他虽不知二人往事,但看相柳那日在玉山的情深模样,也曾见过小夭记录在狌狌镜里的相柳影像,多多少少也能猜到几分。
如今夭璟新婚燕尔,正值恩爱时候,突然面对这么一个酷似昔日相柳的小孩,简直就是死亡修罗场。
毛球瞪了小夭几眼,觉得这女人害得主人那么辛苦,救了一次又一次,甚是讨厌,于是头往旁边一扭,不屑一顾。
然而他自己却不知道,这神态跟相柳更像了。
涂山璟以询问的眼神望向阿獙。
阿獙一双狐狸眼似笑非笑:“小夭,这是毛球,相柳以前的坐骑,前些日子才化了形,还不太通礼数……”
小夭恍然不闻,两眼发直,缓缓伸手过去,像是想要摸毛球气鼓鼓的脸颊。
手还没伸到,她突然就失去平衡,倒在地上,捂着胸口剧烈地喘息着。
“小夭心疾又发作了!快~送她去王母那里!”涂山璟一把抱起小夭,心急如焚地往里冲。
王母闻声赶了出来,吩咐把小夭扶着坐起,自己运起灵力往小夭背心上拍落。
一掌下去,小夭哇的一声,一大口黑血喷出来,溅得满地皆是。
“小夭!”涂山璟面色焦灼,扶着小夭在榻上躺下。
“无妨,她这是悲伤过度心气郁结所致,淤血吐出来就好多了,但日后还是要平心静养,避免继续郁结,否则反反复复,难免损及心脉落下病根。”
王母指挥众人把小夭抬进离她最近的客房里,安置妥当,又给小夭喂了一些灵药。
涂山璟一脸悲切,单膝跪下来给她擦拭唇边鲜血。
“没事,璟,别担心!我没事的,休息一下就好了…”小夭安慰道。
涂山璟满眼泪花,把小夭的手放在贴在自己脸颊上摩挲着:“都怪我没用,什么都帮不了你!”
小夭脸色苍白,道:“这一路上你也辛苦了,你先下去休息吧,我想睡一会。”
“好,我出去,你先好好休息,我就在外面,你有事喊我!”
王母道:“你们先出去吧,我再给小夭检查一下。”
涂山璟诺诺连声,给小夭盖好被子,跟阿獙等人走了出去。
众人都出去之后,王母挥手施法下了禁制,一双沉静如水的眸子盯着小夭,问道:“以你的一身医术,应该不至于诊不出来自己的病,更不至于束手无策,为何自苦如此?”
小夭幼时在玉山住了六十年,拜前任王母为师,跟现任王母白芷也算是同门姐妹。
小夭的鼻子吸了又吸,竭力想挤出一个笑容,终究还是忍不住淆然泪下:“因为我一直无法原谅自己!”
“有一个人,他曾经拼尽全力救过我的命,教我箭术,每次我不开心的时候就带我去玩……后来我却因为别人,对他说,此生此世永不想再见到他。”
小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王母静静地看着她,面容无悲无喜。
“他死了,他死前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永不想再见他!我后悔了……可是他再也听不到了!”
“你这样也是于事无补,人死不能复生。”王母幽幽叹息了一声。
“我知道,可是身上疼痛,我心里就会好过一些。”小夭哭得厉害,心口又剧烈疼痛了起来,只能捂着胸口惨笑。
“以前我们身上还有情人蛊的时候,他总是陪着我一块痛,如今,我也不过是把欠他的痛都慢慢还给他罢了。”
王母摇了摇头:“你们啊,一个个都是痴儿!我的药救得了你的身,却治不了你的心,你既然什么都知道,好自为之吧!”
她放下几瓶玉髓灵液,转身欲走,小夭叫住了她:“今天这些话,还请不要让璟知道!”
王母驻足一顿,冷然道:“我与涂山家并无交情,也没兴趣。”
王母出来后,涂山璟忙迎上去,问道:“敢问王母,小夭怎么样了?”
王母瞟了他一眼,淡淡道:“她心气郁结难解,我也只能救得了她一时,救不了一世,长久如此恐会伤了心脉。你们需想法子多开导下她,排解心绪,不然难免短寿早夭。”说罢便转身离去。
涂山璟脸色一黯,獙君和烈阳面面相觑,几人一时间相对无言。
阿獙见涂山璟守在房门外,小夭暂时无事,打声招呼便与烈阳领着毛球离开了。
毛球方才听得不太明白,回去之后问獙君:“王母的意思是那个女人可能会死吗?”
“王母的意思是,她得的是心病,如果没办法开心起来,就会一直这样下去。”
“她为什么不开心?”毛球有些不解。
獙君与烈阳对望一眼,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不约而同地叹息了一声。
阿獙忽然想起一事来,问:“你今天为什么说她没用?你不喜欢小夭?”
“嗯,主人为了她,吃了很多苦。”毛球有些闷闷不乐。
阿獙好奇心起:“相柳跟小夭是怎么认识的?你给我们讲讲他的事吧!”
他有种微妙的预感,小夭的病是因相柳而起的。
毛球想了一下,觉得好像也没什么不能告诉獙君的,便把自己所见所闻,相柳跟小夭如何在清水镇相识,怎么为小夭闯五神山,又怎么去神农山带走身负重伤的小夭,以自身心头血喂养了37年,后来抢婚,二人在清水镇葫芦湖上决裂等等都一并说了。
“你说相柳把小夭的血交给一个鲛人带走了?”阿獙一向悦耳动听的声音有些颤抖。
“是啊,不过我也不知道鲛人带去做什么了……主人很多事都不告诉我!”
毛球有些气闷,撅着小嘴。
阿獙望向烈阳:“涂山璟……恐怕……”
烈阳会意,点了点头。
阿獙袖子在脸上擦了又擦,只是怎么也擦不干那一片湿意。
“我原以为我跟相柳相知甚深了,原来我知道的他,不过是十之一二!”
“倘若换成其他人,我定会为相柳不值,去把这人折磨一番,可这人偏偏是阿珩的女儿!”
烈阳道:“这些事不能教小夭知晓,否则她便再也难以自处。”
阿獙道:“我当然知道,相柳一早便如此打算吧?我答应过他,不会向小夭透露一丝半毫。”
毛球懵懵懂懂地看着獙君和烈阳,不解阿獙何以伤心至此。
阿獙哭了半响,抱过毛球,对他说:“这些事你切记不可向小夭提起,她现在得了心疾,你要是在她面前提起相柳,到时候心疾发作,又要生病了。你家主人在的话,定然也是不希望她不开心的,对不对?”
毛球思索了一下,觉得阿獙说得甚有道理,点了点头:“好,我一定不告诉她。”
“毛球真是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