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以永好兮
清水镇上最近多了一家医馆，叫“回雪堂”，里面的坐堂医师居然是个年轻的小白脸，叫西陵病。
一般人都喜欢找上了年纪的医师看病，加上西陵病这名字听着就不大吉利，因此医馆一开始生意很是冷淡。
这西陵公子倒也并不着急，只是每天免费义诊三名病人，清水镇居民们本着有便宜不捡白不捡的心态，过去蹭个问诊的人也是不少。
一段时间下来，他们发现西陵公子虽是年纪轻轻，居然医术颇为精通，不少居民原本身上都有些陈年的毛病，只是心疼诊金一直拖着不看，被西陵公子开几服方子下去，竟然痊愈了。
二者他人生得又俊秀，待人也随和体贴，即使碰到那生病的娼妓前来，也是一般无二的和悦颜色。没多久，整条西河街上的居民，见了他都恭恭敬敬叫一声“西陵先生”或是“西陵公子”。
唯一就是，这西陵公子似乎尤其爱吃，经常是一边帮人问诊，一边吃东西，仿佛永远都吃不够。
但好在大家也不是什么讲究人，能有个好大夫，还肯免费义诊，当真是没什么可说的了。西陵公子的诊金也收得比较随意，看衣着光鲜的便收多一些，有时碰到那付不起诊金的妖族，便让他们回头送点食物过来抵诊金。
于是医馆门前时不时就会出现各种大小猎物，从野兔到各式鱼类、麋鹿等等，应有尽有。连带着隔壁的屠户高，也因为帮忙处理猎物得了不少免费兽肉。
西陵公子在西河街上出了名之后，曾有清水镇其他医师不满他抢生意，上门来兴师问罪，但还没等他们动手，便被正在看诊的病人们给打了出去。
万一哪天西陵公子迫于同行压力，不免费义诊了，他们上哪找去？是以居民们对这些人深恶痛绝。
好在西陵公子只看病，不卖药，其他医馆靠着捡药方子，也还能过下去。
西陵公子白天在医馆里看诊，晚上便回自己的小院子里休息。
那院子不在别处，正正好在回春堂的隔壁，毗邻着西河。
俗话说，同行是冤家，回春堂的人原本对他很是忌惮，但没多久，他们就发现西陵公子似乎什么病都会，但唯独不会看不孕不育之症，每次遇到这种，便叫病人到别处去。
回春堂的生意保住了，他们便对这位邻居生出亲近之心来。但西陵公子平日里并不怎么爱串门，没事便在院子里晒太阳，或者在那棵火红的槭树下看书，让他们想亲近也没什么机会就是。
这西陵公子，自然便是小夭，她带着苗莆在这清水镇上定下来之后，她负责每天看病，而苗莆则负责一日三餐。
小夭现在食量大，虽然只有两个人，却常常要处理四五个人份量的饭食。两人看上去年纪相仿，一个主内一个主外，宛如一对小夫妻般。
倒是省去了小夭被介绍相亲的麻烦。
左耳被小夭骗去跟着隗辛夫妇学习跑船做买卖了。
他一开始是不愿意的，小夭便开导他：“你看我如今不是王姬也不是涂山夫人了，吃得还特别多，不多挣钱哪里养得起你们？你跟着隗辛干活，他给你钱，如此你才能养得起苗莆，日后买个房子跟她一块睡觉不是？苗莆又不是野兽，能天天住洞穴里——”
左耳觉得甚有道理，于是便答应了跟着隗辛去挣钱，计划是等挣够了买房子的钱，就回来跟苗莆一起。
小夭原本也不是真的指望他去挣大钱，只是隗辛身边目前势单力薄，远不是那些世家们的对手。让他跟着几年，隗辛得了安全，他得了经验历练，相得益彰。
隗辛夫妻每跑完一趟买卖都会捎信回来报告，隔上几个月到半年就带着一大堆轵邑城里采购的各式新鲜物事，跟左耳回清水镇来面见小夭。
有海图在手，夫妇二人做起了海上采集的买卖，别人千方百计捞不到的珍稀海货，他们能一次拉回来半船，因此很快就成了各大商行争相逢迎讨好，市场上炙手可热的贵客，所得利润甚是丰厚。
小夭也并不急着收回本钱，让他们攒起来，日后多买几条船，扩大经营之用。并嘱咐二人碰到珍稀的海族，切勿一次捕杀过多，已经开了灵智的海族也要放归。
阿白笑道：“王姬放心，不可涸泽而渔焚林而猎的道理我们还是懂的。我自己就是水族出身，岂有对同族赶尽杀绝的道理？”
小夭颔首表示称许。
这天回春堂的小桑过来敲门，说是家里新添了孩儿，摆满月席，请西陵公子过去一起吃酒。
小夭想了想，便让苗莆备了份礼物，一块到隔壁去吃满月酒。
桑甜儿早些年已经过世了，现在回春堂里当家的，是她的大孙子桑平，如今也已经有了自己的孙子。
麻子跟串子的孩子们成了经常互相走动的亲家，一大帮小孩每日里在回春堂奔跑打闹着，吵得几乎要翻天。
小夭其实也记不住那一大帮孩子各自的名字，只是在隔壁听着孩子们的吵闹声，便常常想起当年为了麻子的婚事进山找药草的事情来。
那四十鞭子，也不知道何时才能还给他……
小桑是桑甜儿的第二个重孙子，今年刚抱上自己的第一个孩儿。
桑甜儿生了四个儿子一个闺女，后来就变成了十个孙子、八个孙女，以及若干个重孙子。
串子没有自己的姓，孩子们便跟着母亲姓桑。
大荒的百姓其实大部分并没有自己的姓，常常只有名，且这姓也不是你想用谁家的都可以，倘若你不小心用了别的家族姓氏，便是冒充他人家族血脉，被抓到要打死。
正儿八经的世家贵族们，尤为注意家族姓氏世系传承这种事，百姓们基本上都不识字，哪里敢乱用？
譬如相柳，其实也并不姓相，相柳原本就是一种妖怪罢了。只是他生来稀罕，这个妖怪称呼便成了他的专属名字。
这人一生被叫过相柳、九命、防风邶……，到头来，竟没有一个是自己真正的名字。
吃酒的时候，小桑请小夭帮孩子取个名字，小夭略一思索，便道：“就叫永吧，桑永。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还是西陵公子学问好！”小桑很是欢喜满意这名字。
桑平道：“说起来隔壁以前的宝柱叔学问也是不错的，你三叔的名字就是他取的。”
小夭心头猛地一跳。
“三叔叫桑广，有什么特别吗？”小桑问道。
“宝柱叔当时说了句什么‘不可永思’来着…我也不记得原话了。”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小夭低声吟道。
桑平一拍大腿：“对对，就是这个！”
“你们是怎么认识宝柱的？他在这里住了很久吗？”小夭假装不经意地问。
“宝柱叔老早就搬来了，我听奶奶说，那会她刚跟爷爷成婚不久，还没生小桑他大爷爷呢，宝柱叔就买下了这隔壁的院子，后面一住就是几十年。”
“说起来也好久没见过他了，也不知道现在在哪？虽说以前也经常不在，但从来没有这么久不回来过，连房子都换人了。”桑平说着有些意兴萧索。
“不过，说起宝柱叔，我听奶奶说过，宝柱叔年轻时候似乎有过一个相好……”
席上众人精神一振：“怎么说？”
桑平神秘兮兮地道：“奶奶说，宝柱叔刚搬来的那一年，把院子屋里拾掇得特别干净好看，还种了许多花花草草。有一次奶奶看见他一个人悄悄从素锦家的店里走出来，脸还有点红，看着挺高兴的。你们太奶奶一时好奇，没忍住就进去打听了一下，说是宝柱叔刚刚买了几身女装，都是年轻姑娘的款式。”
座上几个年轻小辈都哄笑了起来。
“看不出来啊，宝柱叔平时那么冷的一个人，我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有喜欢的人…”
“那后来呢？见着宝柱叔的相好没有？长得好不好看？”
桑平惋惜嗟叹：“没有，奶奶说后来宝柱叔有一天突然把院子里的花草全都拔了，院子里散了一地的酒壶，她就没敢问。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
“不好意思，我突然想起还有点事，先走一步了，大家慢慢吃…”小夭突然站起身来告辞。
“西陵先生怎么了？”小桑愕然。
那个急匆匆离开的背影，像是在逃跑一般。
小夭从回春堂出来，便穿过灌木丛直奔西河边。
“苗莆，你别跟着我，我想一个人待会。”小夭说完，迎着夕照一头扎进了西河中。
西河的水道跟葫芦湖相通，小夭从西河一直潜泳到葫芦湖，才浮上来，坐在水面上发呆。
天已经黑下来了，葫芦湖面一片黑暗。
月亮从湖面上慢慢升了起来，但却不是满月。
湖面上银光粼粼，像是洒落了一湖的冰雪。
眼泪突然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
小夭狠狠地擦了把眼泪：“你哭什么哭？他还没死呢！不许哭！”
她捧起湖水，用力洗着脸，同时洗去眼里的泪水。
洗了好一阵子，小夭用手擦了把脸，抬头看向月亮。
“九头妖怪，你再等等我~你还欠我的海上满月呢！只有你一个人看见了，不算数！”
苗莆发现，自从那天夜里小夭浑身湿淋淋地回来之后，她基本上就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
白天出诊，翻看查找典籍，晚上修炼……只要她还醒着，就永远在忙碌着。
之前小夭虽然也很勤奋，但多多少少总还有休息放松的时候，而现在，小夭几乎像个不知疲倦的傀儡人一样，疯狂运转着。
苗莆很是担心小夭这个状态，但小夭自己就是最好的医师，她说自己没事，苗莆也实在不知道该叫谁来看。
谁能劝得动小夭呢？她考虑再三，决定去问阿白。阿白是她最谈得来的朋友，同时也是深受小夭信任的人。
阿白迅速把这个消息传给了鬼方音，而后鬼方音便静悄悄带着人来见小夭，检查了一番身体。
“王姬的身体并无大碍，甚至可以说得上生机十分健旺，”鬼方族长沉吟着。“此前她丹田被毁，妖血在她体内便作用不大。如今她重塑气海之后，这海妖血便跟着灵力修炼一起发挥作用了。睡得少一点，也是问题不大。累了就睡，不累可以不睡。”
他注意到小夭的丹田气海比一般人要大上许多，且百脉流畅无阻，按目前这个惊人的灵力吸收速度，修炼速度十倍于常人。
“她最近食量巨大，不知是何故？”鬼方音问。
“妖的修炼方式都是以进食和充实□□为主，她半身海妖血，如今又有了灵力滋养身体，自然就在不知不觉中重塑筋骨血脉，最好就是多吃灵气充足的食物，只要没有感到身体不适，越多越好。”
“会不会吃撑了变胖啊？”小夭半开玩笑问道。
“以你目前身体的空虚状态，很难吃到撑，真的有变胖那一天的话，少吃点咯！”鬼方族长给出了一条十分切实可行的建议。
那就行！小夭自信满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