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众人的神情在匕首刺出的一瞬间经历了从惊异到惊恐的变换,人们试图看向那势如破竹的匕首,而那利刃反着的寒光却太过刺眼。
一时之间,燕计酒馆门口的空气似乎凝固了,人人屏住呼吸,时间似乎就定格在了这一刻——
“啊!”
人群中央,一声惊叫划破长空。
那是男孩的叫声。
匕首的寒光不见了,人们纷纷瞪大了眼睛——
燕计酒馆门口,刚刚试图行刺的少年此时正呈单膝跪地的姿势,死命拽着的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正不停地往外渗水,搞得地上一滩狼藉。
少年身前,掌柜娘子袅袅婷婷地站着。一阵晚风吹过,几缕从簪子里偷溜出来的秀发在她颊边轻曳。
再向下看去,女人正立着两根玉指,中间夹着的,赫然是少年刚刚刺过去的匕首!
人群中涌动着如浪潮一般的惊叹声,掌声、叫好声、口哨声间杂其中,引得远处的行人频频驻足,翘首相望。
少年怒视着那两根死死夹着匕首的玉指,心中杀意四起。他全身肌肉紧绷,随着一声低吼,全身的力量倾注在了匕首后柄上,他孤注一掷地将匕首刺出,目光里已经出现了滴滴鲜血从女人素手中汩汩流下的画面。
周围的人群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他们目不转睛地顺着那少年发力的左臂往前看去——
女人并没有挪动半分,那匕首也依然被她毫不费力地夹着。
少年的脸涨得黑里透紫紫里透红,脖颈上青筋暴起。“你——”他咬牙切齿地从唇缝中挤出了一个字。
这匕首分明是刺进了一睹厚实的墙壁。
突然,这墙壁竟向他移动了几许,少年啊的一声惨叫,已经绷到极致的肌肉不受控制地弯曲和颤抖起来。
女人的力量如排山倒海一般袭来,少年痛苦地嘶嘶呻|吟,半屈的双腿不受控制地发颤,攥着的袋子随着身体的晃动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
终于,少年再也受不住了,他踉跄地后退几步,砰的一声重重向后坐去,攥着的袋子和地面剧烈撞击,满袋子的酒食在一瞬间如火山喷发一般直冲上天又四散在地。
空气中顿时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泔水般的味道,众人还没来得及鼓掌叫好,便被这突如其来的怪味逼得倒退几步,人人迅速地以袖掩鼻,眉头紧皱,满眼嫌恶地看着一地狼藉。
“咳咳咳咳”,“哟呵这什么味儿啊?”“不知道啊,他偷了这酒店的泔水吧!”“泔水?他怎么不去翻茅厕呢?”
众人在衣袖后大声地交头接耳,万千审视的目光如针一般从四面嗖的一声齐齐扎向了少年。
少年的瞳孔顿时失色,他茫然地望向四周,又缓缓地低下头。
原本松垮肥大的衣服此时因沾满了饭菜紧紧贴着他的身体,一阵钝痛自下而上凶猛袭来,少年喉头哽咽,泪水瞬间冲上了眼眶。
模糊的目光中,他看到了一双绣着南国花鸟的鞋子。
“……”这是他现在最不想看到的东西。
这时,一个寒冷的尖锐之物突然顶在了他的下颌,他喉头一紧,紧接着,他的脸在一股向上的提拉中被迫扬起——
女人正直直地看着他,苍白的脸映得她的眸子格外黑沉。她拿着少年的匕首用刀尖将他的脸缓缓挑起。
一股锐利的寒凉刺骨袭来,少年知道那利刃只需再紧半寸就可刺进他的喉管。
双拳紧握,嘴唇紧抿,少年直直地看向女人,眼里没有一丝畏惧。
女人又将匕首往前挪了半厘。
刀尖下的肌肤危险地凹陷着,淡青色的血管随之扭曲,可是少年嘴角向上微微勾起,仿佛是一计嘲讽的笑容。
不知多久,女人终于开口问道:“怎么,你不怕死?”
匕首的寒光闪在少年漆黑的瞳仁里,他低沉地哼了一声。
场内的空气突然变得沉甸甸的,众人瞪大眼睛望着场内,大气也不敢喘,生怕一个晃神便会错过什么。
一缕微风拂过,女人的秀发和衣袖微微摇曳,不知过了多久,女人几不可察地笑了一声,手腕忽地一收:“有种。”
喉管前的寒凉不见了,少年却仰头继续看了女人半晌,而女人挪开了目光,默默地望着他身后昏暗的酒馆。
少年缓缓站了起来,沉默地将身上沾的饭菜刮到地上,又在衣服上瘸子里挑将军找了块干净地方擦了擦手。
做完这一切,他昂首挺胸,步履沉稳地往前迈了一步。
他的目光仿佛是一道利刃,生生地在人群中劈开了一个豁口。他大步向前走去,一步,两步——
一直望向别处的女人蓦地一动,一袭白衣挡住了少年的去路。
少年眉头一皱,唇齿间冷冷地挤出了两个字:“滚开。”
女人眯起了眼睛,弯弯的眼睫像月牙一般:“小乞丐,你这词汇量可不行啊,这半天了,我就没听你说过别的。”
我明明还说过“去死吧”,一看你就是没认真听我说话。
清了清喉咙,少年换了种说法:“你离我远点。”
女人轻轻一笑,皱着眉看了看他身上经历了食物残渣和菜汁菜油轮番轰炸的破烂衣服。
呵,我没让你离我远点就不错了。
不过她嘴上说的却是:“你这样就走啦?”
少年眉头一皱,他顺着女人的目光低头看了看,突然明白了女人的意思:也是,把人家酒馆搞成这个样子,好像是不应该一走了之。那火烧过的厨房,满地的脚印和菜汁,还有酒馆门口那摊惨不忍睹的狼藉……
抿了抿嘴唇,动了动喉结,少年的嘴张了又闭,却没有发出声音。
人群中传来一阵低低的交头接耳声,虽然众人极力压着声音,有些话音还是传到了少年耳里:
“他把人家酒馆搞得像是被泔水桶浇过一般,还想脚底抹油跑了?”
“没错,人家掌柜娘子明明好心留他一条小命,他还想蹬鼻子上脸?”
“这燕计酒馆真倒霉,本来就没什么生意,现在又被这不知从哪儿来的小贼霍霍一番。”
少年突然觉得脸上有些发烫,一双手不自觉地捏住了衣摆。
女人微微一笑,饶有兴致地看了他半晌,转身面向人群,清了清嗓子:“诸位,时候不早了,大家散了吧。”
一阵低沉的交谈涌过,半晌之后,稀稀拉拉地有几个人离开,更多的人仍是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场内。
女人再次清了清嗓子,提高了声响:“我说了,时候不早了,大家都散了吧。不然——”她迅速地看了少年一眼,“就留下来给我燕计酒馆打扫卫生。”
众人脸上神色一滞,想着酒馆内外那不堪入目的一地狼藉,众人火速地作鸟兽散,很快,燕计酒馆门口又回到了冷冷清清的常态。
此时已快到了掌灯时节,天光渐暗,街上其他几家酒肆已经渐次亮起了灯火。晚风微凉,几盏光亮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整个街道突然柔和得有些不真实。
见众人离去,女人走到少年身侧,在他耳畔柔声说道:“人都走了。”她眨了眨眼,径自地绕过了他,袅袅婷婷地走进了燕计酒馆。
少年仿佛被施了定身术一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呆望着酒馆门口那条曲折蜿蜒的小巷,大脑一片空白。
小巷在远处和苍茫的群山相接,山巅之上,一轮弯月渐渐现在天幕上,静谧地凝视着呆立在燕计酒馆门口心绪翻飞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