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喏,干净的衣物。”一个好听的女声突然从身后传来,少年猛地回过头,发现掌柜娘子手捧着一叠衣服和鞋袜款款地向他走来。
“这么多?”少年听到自己问道。
“都是掌柜先生留下的。看你像是个有缘人,就送你吧。”掌柜娘子眉眼含笑。
在北蛮,转增故去之人的衣服和饰物不仅不是一件晦气的事情,反而有着传承的寓意。故去的兄长将衣物转给弟弟,预示着弟弟将得到哥哥在天之灵的庇佑,去世的长辈将饰佩赠给小辈,预示着小辈将得到长辈冥冥之中的指引。
所以少年的眼睛亮了起来。父母兄长故去得早,他又常年流离失所,这还是他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得到别人的赠衣。
“哇……”少年盯着那摞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眼睛都直了,半晌,他惊讶地说不出话。
“喏,挑一件试试吧,顺着走道往里面走右边第一个屋子,别走岔了。”安凌把一沓衣服往少年怀中一扔。
少年感受着臂弯里衣物的重量,激动地点了点头。
内室的门开合两次,少年穿着一身干练的黑色武服走了出来。那衣服竟意外地合身。如水的衣料裹着少年肩宽腰细的身形,乍看之下好似哪家的少年弟子。
安凌半眯起眼睛:“眼光不错……”
少年听闻后面露喜色,低头原地转了个圈,不住地打量着有些陌生的身体。
“……那一整沓衣服里面,就那件兜里有钱,有三根银条。”
少年愣了一下,抬起头,有点茫然地问道:“银条?”
安凌点了点头:“对,银条,是我预付给你的工钱。”
“什么??”少年觉得他好像听不懂掌柜娘子的话了。
安凌双臂交叉抱在身前,沉痛地看着少年:“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你除了要在今晚把酒店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收拾一新之后,还要给我燕计酒馆干一个月的跑堂。”
“啊???”少年觉得他好像突然之间完全听不懂人话了。
安凌往前走了一步,面上满是不容分说:“怎么,不情愿?”
少年不由得往后撤了一步,瞳孔中写满了惊异。
这,难道南国人的思维都是这么跳脱的吗??怎么想一出是一出?
少年脑门上全是沉甸甸的问号,他惊讶得瞳孔都要跳出眼眶了,嘴巴张得好像能塞下一个大馒头。
难道她是馋我的……无与伦比的聪明头脑和矫健如飞的身手?
少年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不明白,我书读得太少,武也练得不到家,但我觉得这个掌柜娘子要被坑害我。
安凌又往前逼近了一步,双手叉腰,漆黑如水的瞳孔里倒映着满脸惊恐的少年:“小乞丐,你动动脑子,我现在给你的,不比你掂个漏水的布袋子费劲巴拉地把剩饭剩菜抢走要好得多吗,而且,我柜台放钱的抽屉明明没有锁,你却想不到要去抢钱,啧啧,放眼整个额勒城,你看看除了我,还会有那个掌柜的愿意雇你做跑堂,你想想看??”
少年:!!??是啊,我为什么没想到可以直接抢钱呢?
安凌看着满脸悔恨的少年,嘴角勾起邪魅一笑:“小乞丐,你现在后悔已经晚了。我刚刚不是给你时间逃跑了么,是你自己没抓住机会,那就对不起了,从现在起的一个月里,你就是我燕计酒馆的人了。”
砰——
砰!砰!
三声闷响,安凌和少年一起惊恐地回头。
老胡不知何时已从后厨跑了出来,他一边重重地敲击着桌板,一边怒视着回头望过来的二人。
“安凌!你刚刚说什么?”老胡气得鼻子都歪了,身旁的桌子在他的大力慰问下有些瑟瑟发抖。
“老胡,我刚刚不是让你回去歇着了吗?对了,我刚想起有个事儿得跟你商量一下——”
砰!老胡再次大力地拍打了一下桌子。
“安凌!你要招这个贼眉鼠眼的小毛贼做跑堂,这事儿我们另算,但是我们都已经这么拮据了,你还给他工钱……”
“说得对!怎么能给他钱呢。”安凌猛地转身,冲着贼眉鼠眼的小毛贼眨了眨眼,恶狠狠地说:“把钱交出来!”
小毛贼不知所措地拧起了贼眉,用他的鼠目寸光依依不舍地看着还没焐热的银条,掂量了半晌,他觉得眼下自己好像也没有别的选择,便难过地将它们一根根放到了安凌伸过来的手掌之中。
安凌接过银条,陪笑着走到盛气凌人的厨子面前,握住他胡萝卜一样的手指:“老胡啊,消消气,这个小子知道错了,喏,这是他赔给你的买锅钱。”
咣当——老胡一把甩开安凌的手,又将银条一把砸在地上,“我老胡是会为了银条折腰的人吗??”
半刻之后,安凌将老胡送到门口,晚风颇有凉意,老胡缩头缩脑地裹紧了外衣:“秋天要来了。”
安凌也缩着脖子:“可不是。”
老胡忽地转头:“那小子心术不正,你得防着他点儿。”
安凌将两桶佳酿并五根银条递到老胡手中,点了点头:“放心吧老胡,回去路上注意安全啊。”
入夜,额勒城里风声渐大,晚风带着北蛮一年四季都散不去的寒意渐渐吹止了美人歌舞和竹管笙歌,又赶走了街上的行人,吹灭了万家灯火。
当老胡在家就着微弱的灯火打量着银条的纯度时,当少年在燕计酒馆的内室里打量着不可思议的命运时,安凌在自己的卧房里挑起了一盏如豆的灯光,她就着微弱的烛火拉开抽屉,拿出一个上锁的锦盒,又贴身掏出一把小钥匙。
钥匙对准锁眼,咔踏一声,锁扣弹起,安凌缓缓打开了锦盒,小心翼翼地将里面的东西取出。
她将它对准了灯火,昏黄的灯光将那东西镀金描边,一个状如弯月的形状赫然显现。弯月的上半头趋于饱满,下半头尖锐如钩。
夜浓如墨,微弱的烛火固执地向四周散发着光晕,灯火摇曳,映出了安凌紧蹙的秀眉。
呼——烛火被吹熄,夜色瞬间从四面八方侵袭上来,窗外,一轮月牙静谧地俯视着额勒城,仿佛半睁的鬼魅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