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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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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轮弯月在重重云层缝隙间露出了头,清辉如泉水一般倾洒下来,阔台看着一身单衣的南国贵妃,轻声唤出了她二十年前的名字:

“玉儿。”

陈伯稍吸了口气,印象中阔台可汗不怒自威、不苟言笑,可是此刻虽然他极力压制,但声音中的柔情还是如水一样溢了出来。

“你怎么来了?”玉贵人的声音有一丝颤抖。

阔台可汗微微一笑,面颊两侧的胡须轻微颤动:“怎么,你此次来北蛮,不就是来见我的吗?”

玉贵人仰头看着承载着岁月痕迹的面孔,眼睫微动,半晌,轻轻点了点头。

这时,陈伯快步上前,对着阔台刷地双手抱拳:“参见可汗。”

说着,他屈身行了个礼,玉贵人注意到他即便是弯腰的时候,紧绷的后背依然笔挺着。

阔台略一点头:“陈其商,这一路辛苦你了。”

陈伯再次行礼:“不敢,能为可汗效犬马之劳是陈某的福分。”

清冷的月光下,阔台微微皱了皱眉,一丝转瞬即逝的不快涌上眉间又顷刻消失,阔台笑道:“你们南国人说话就是太客气了。”

陈伯绷着的面容没有丝毫松快,他微微颔首:“既然可汗亲自来了,那陈某就先回去了。”

“嗯,你去吧。”阔台可汗有些漫不经心地应道,眼里只是看着玉贵人。

陈伯保持着面对可汗的姿势向后退着,直到退到巷子尽头才转身。正当他打算跃上屋檐飞墙走壁地远去之时,忽地,他觉得眼前的屋子不太对劲。

“怎么回事?”他眉头一皱,站在屋子紧闭的大门前若有所思。

半晌,他轻轻跃上屋檐,向酒馆的后院奔去。

-

陈伯离去后,玉贵人和阔台四目相对地站在狭窄的巷子里,晚风裹挟着额勒城特有的凉意,吹拂着玉贵人鬓前的碎发。

玉贵人细细地看着月光下的故人,心里不禁百感交集。

二十年前当阔台还是骑马挽弓的少年时,瘦削的身形纵马奔驰,仿佛是草原上一只傲然翻飞的雄鹰,而此时他发福的面颊须发茂盛,眼角和额间纹理深邃,原本清凉的眸子经过岁月的洗礼变得有些浑浊,目光里满是令人心颤的锐利。

“阔台,你怎么亲自来了?”玉贵人轻声问道。

阔台嘴角向上勾起一个暖意十足的笑容,目光再次变得柔和:“我等不及了,就亲自过来了。我来接你。”

玉贵人轻抿嘴唇,双手悄然攥紧裙摆:“何必麻烦,我们再过几天不就见到了么。”

阔台上前一步,锐利的目光在她脸上重重扫着,似乎想要透过面皮看到心底:“有的时候,几天时间里,世界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我想你我都深知这个道理。”

心底深处的一个隐秘角落猛地动了一下,尘封的往事翻然跃上心头。

阔台的气息从头顶上飘来,记忆中那个轻快的少年声音此时变得如冬水般冷冽低沉:“玉儿,你还是我印象中的模样,你还是那么好看。”

玉贵人心里一颤,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二人之间的距离。

“阔台可汗,”玉贵人说道,语气中的冰冷让阔台眼中不常见的柔情瞬间消亡,“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你是北蛮可汗,我是南国贵妃,我们是来交易的。”

“来交易的。”阔台一字一顿重复着这几个字。他站直身子,目光凌冽地看着面前的南国贵妃。

岁月对她格外宽容,她的面容光滑无暇,难怪她一从冷宫出来,见了那么多莺莺燕燕的南国皇帝不仅大肆宠幸她,还一路将她封至贵妃。

可是也许是在南国深宫里待过许多年了,现在的她透着一股人淡如菊的舒然,这和他印象中那个上马能弯弓射箭下马能烹牛宰羊的刁蛮少女大不一样。

“阔台,我们来比赛谁先跑到对面的那个山包上去!”她清脆好听的声音透过时空顺着风声从远处传来,二十年前的她平地一跃,整个人轻轻巧巧翻身上马,两腿一夹,缰绳一紧,一袭绯衣如风一般轻快地奔向莽莽草原。

“玉儿,你慢点!”二十年前的阔台擦着额头的汗踩鞍上马,鞭子一抽,□□的马尖锐地嘶鸣一声,快步追了上去。

“我赢了!”少顷,她气定神闲地站在山包上,阳光下那双猫咪一样的眼睛宛若两颗晶亮的黑宝石,一闪一闪地俯瞰着吭吭哧哧还在爬坡的阔台,唇边浮着一抹得意的笑容。

“玉儿,你怎么一点没有南国女孩子的样子,”阔台终于打马爬上山包,□□的骏马站定后鼻孔喷着粗气。

“她们一个个娇滴滴的,有什么意思?”玉儿一身绯衣立在黑骏马上,身后是生机盎然的草原和湛蓝澄澈的天空,一阵微风吹过,她扎起的马尾和胯下骏马的鬃毛一起轻轻飞舞。

“你这个样子,哪个南国男人会娶你?”阔台顺了顺气,笑着问道,阳光下他黑红的面颊微微冒汗,清凉的眼眸里映着少女俊俏的身影。

“哼,”玉儿双臂抱在身前,小嘴一撇不屑地说:“谁说南国女人就一定要嫁给南国男人啦?”说罢,她的眼中忽地闪过一丝娇羞的光,脸颊上飘起一丝红润,仿佛是自言自语般,轻声说道:“我偏不。”

草原舒朗的风消散在天际,额勒城的晚风凉意十足地拍在身上,那个把他遥遥甩在身后一口气不带喘地跑上山包的女孩变成了眼前这个淡然沉稳眉眼疏离的南国贵妃,那些往日的言辞铮铮的誓言都随风而逝。

“来交易的。”阔台重复了一遍玉贵人的话,眼底里翻出一丝复杂的情绪。

“怎么,陈伯没有告诉你?”玉贵人的声音沉如秋水,听不出一丝涟漪。

阔台垂下眼睑,将手背在身后:“他都告诉我了。”顿了顿,他在身后双拳紧握:“你还是忘不了察海。”

玉贵人神色微变:“怎么,难道你能忘的了他?他死得不明不白,你不想查清楚当年的事情……”

话音未落,阔台突然粗暴地打断她:“人死不能复生。”他喘着粗气说道:“当年事情确实非常蹊跷,可是,玉儿,你竟然为了一个死去的人,冒着生命危险翻山越岭来到北蛮。”

望着沉默的玉贵人,阔台的话中突然多了一丝哀伤:“如果当年死的是我,你今日还会做同样的事吗?”

玉贵人彻底沉默了,她低垂着眼眸,阔台看不清她的神情。

层叠的云层缓缓移动,弯月再次隐去,黯淡的星光下,小巷里的二人各自沉默着,无数的记忆和复杂的心绪随着寒凉的晚风上下翻飞。

良久,玉贵人抬起头,迎着阔台复杂的目光,轻声说道:“如果横遭不测的是你,我今日不会翻山越岭来到北蛮,因为,你比他机警,所以你不会葬身火海,而且,我和你没有孩子。”

阔台深邃的眼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他的喉结上下一动:“可是你们的孩子也已经死在那场大火中了。”

玉贵人凄然笑了一下,点点头:“可是阔台,你现在也有孩子了吧,如果你的骨肉不明不白地死在异乡,难道你不会朝思夜想地要查明真相?”

玉贵人的话让阔台陷入了沉默。地上,二人的被拉长的影子在远处交叠重合,少顷,那道更长的影子开始走动。

“当年的事情很可能比你我所能想象到的要复杂得多。”阔台边踱步边说着:“但有一点我们都知道,那就是当年阿不花那确实在场,而且,察海以及他的妻儿死的时候,他就在旁边。”

玉贵人的脸色陡然沉了下来。阔台说的她早就知道,可是再次听到时,她还是如第一次听到时那般心如刀割。

“莫托和阿不花那这么些年一直躲着,我追捕了好多次,但都让他们溜了。”

随即,一道冷冽如剑的目光从阔台的漆黑的眸子中射了出来:

“玉儿,你放心,这两个人是我不共戴天的仇敌,我有生之年一定要将他二人亲手抓住,然后碎尸万段。”

乓——

一声巨响突然从小巷尽头传来,玉贵人和阔台都吃了一惊,齐齐转身看向巷子末尾。

——那个悬着“燕计酒馆”招牌的酒馆大门突然砰地被人踹开,紧接着,一个浑圆肥硕的身形逃命一般飞也似的冲了出来。

看到那人面庞的一刹那,阔台的脸变得青白,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那逃进小巷的肥胖身躯,两颊的胡须微微颤抖。

“阿、不、花、那。”他一字一顿地从喉咙深处吐出几个字。

玉贵人闻言脸色大变,她快速地瞟了一眼面色阴沉的阔台,然后转头颤抖着转回头:阿不花那正向二人所在的地方全速冲刺,宽大的衣袍下,肥硕的身躯一抖一抖的。

很快,阿不花那也看到了站在巷子中的二人。当他和阔台视线相碰时,堆满横肉的脸上陡然一沉,脚下的步子猛地一滞。

在那短短的一瞬间,阿不花那脑子里过电一般闪过无数念头。仿佛下了什么重大决定一般,他咬牙刹住脚步,然后转身便往相反的方向逃窜。

阔台大喝一声,疾步追了上去,阿不花那跑到巷子尽头的时候往右一拐,阔台也顺势疾奔过去,二人一逃一追,很快就消失在了层叠的巷子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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