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玉贵人焕着光采的面容上浮现了一丝笑容,她轻声说道:“小满?他现在叫这个名字吗?”
安凌“嗯”了一声:“对……”旋即,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起的。”
玉贵人微笑地看着她,轻叹道:“你比我幸运,我当时生下他后,连见都没能见他一面他就被人抱走了,更别说起名字了。”
“抱走了?”安凌疑惑地问道。
玉贵人的笑容中浮起一丝凄凉:“对,不过都是往事了,其实当年我从昏迷中醒来后,身边人跟我说孩子生下来就夭折了……”
望着安凌惊讶的面孔,玉贵人顿了顿后缓缓续道:“直到最近几年我才听闻那孩子其实没死,一直在北蛮待着,我听说后朝思夜想辗转反侧,下决心一定要来这边亲眼看一看。”
惊讶已经不足以形容安凌此刻的心情了,她呆望着这个跨过千山万水前来寻子的南国贵妃,心下隐隐觉得这事好像哪里不对,但是又千头万绪无从理起。
沉吟半晌,她试着总结道:“所以,你听说儿子还活着后,就和陈伯他们做了交易,他们带你来北蛮找儿子,而你给他们提供南国情报?”
玉贵人轻轻点了点头,算是肯定了安凌的总结。
安凌皱起眉,问道:“你花费这么大功夫,就只是为了来这边看一眼你的儿子?”
话一出口,安凌便有些后悔,一个一直饱受丧子之痛的母亲,突然听说孩子在异国他乡还活着,而且有人愿意带她前来认子,若是她有个孩子……
若是她有个孩子。
思绪到这里便莫名中断了,直到玉贵人开了口,她的声音低沉和温柔:“安娘子,你没有做过母亲,所以你不明白一个母亲为了孩子可以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玉贵人话语中每一个字每一个词都像重锤一样狠狠砸进她的心里,已经结痂的伤口在一瞬间鲜血淋漓。
“……安娘子?”玉贵人轻柔的话音被忧虑填满:“你没事吧?”
这时,安凌才意识到额头上不知何时已渗出豆大的汗珠,她支撑在床沿的双臂微微发抖。
艰难地挤出一个笑容后,安凌用衣袖擦尽额头的汗,稍稍往里坐了一些:“没事,我之前受伤了,过一段时间就没事了。”
玉贵人似乎想要把手放在她肩上,安凌下意识一躲。玉贵人发出一声轻叹,道:“你现在应该明白我为什么想要见到小满了吧?那么,你能告诉我,他现在究竟在哪儿吗?”
一股凄然之情涌上心头,她要是知道小满现在在哪里就好了。
望着面前思子心切的母亲,安凌本想脱口而出“也许陈伯和阔台可汗能把他追回来”,可是残存的一丝理智将已到嘴边的话硬生生按了下去:
若是让阔台和小满碰面,那小满还有命在吗?
现任可汗会允许前可汗的儿子活在世间吗?
想到这儿,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
“等一等,阔台可汗知道你和察海的儿子还活着?他同意让你见他一面?”
玉贵人沉默了片刻,摇曳的灯火下她眉头紧锁,似乎是在思考一件极其要紧的事情。
晚风轻撞着窗棂,昏暗的内室里两个女人一坐一立,太多刻意被尘封的往事都在今晚一一揭开,一时之间屋内寂静无声。
良久,玉贵人犹豫地开了口:“其实本不应该把此事告诉你——陈伯和阔台可汗未必是一条心的。我的约定是和陈伯做的。”
“什么?”安凌惊讶地问道。
玉贵人轻轻点了点头:“阔台可汗要是知道小满的存在,很可能……”
忽地,她掩住话头,目光里陡然添了几分严厉,用不容反驳的口吻说道:“这件事情你不要再问了。我只需要你告诉我,我的儿子现在人在何处?”
这下安凌彻底陷入了沉思:现在唯一有可能把小满追回来的人只能是陈伯了,可是现在阔台可汗在额勒城,所以只能想办法让陈伯找个借口离开阔台可汗,然后去追小满……
叩叩叩。
燕计酒馆的前门突然传来一阵清脆敲门声。
安凌和玉贵人二人同时脸色一变。
“也许是陈伯和阔台回来了?”玉贵人猜道。
安凌试着屏息凝神,可是受伤之后她内力受损,此刻她听不清大门外的呼吸声,于是她面色一沉。
“我去开门。”安凌低声说道。
“我和你一起去吧。”玉贵人说着便往内室门口走去。
“你待在这里不要动!”话一出口,连安凌都被自己的严厉口吻吓了一跳。
玉贵人瞳孔一震,迈出的脚步陡然凝滞,她犹豫得说:“安娘子,可是你受伤了……”
安凌挣扎着下了床,不容置疑地说道:“那又怎样,人在江湖,受点伤很正常。你就在这里待着,倘若……”
她话音一滞,走到衣柜里取了一件外衣披上,继续说道:“倘若你听到有什么不对的动静,千万不要犹豫,直接从后院跑走,你明白我的意思?”
玉贵人望着面色决绝的掌柜娘子,轻轻点了点头:“明白。”
就在安凌行将拉开内室门的时候,身后传来了玉贵人轻柔的声音:“安娘子。”
安凌搭在门上的手一顿。
“谢谢你照顾我儿子。”
哗啦——安凌拉开内室的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
跨过暗黑的前厅,安凌一步步向着紧锁的大门走去。
黑黢黢的桌椅仿佛耸立在丛林里的暗兽,要将所有行经的人十面埋伏。
强定着心神,安凌走到大门里侧,隔着闭锁的大门问道:“是谁?”
门外,一个低沉的男声沉默了片刻,说道:“是我,给你冰魂散的人。”
安凌心里一颤,屏住呼吸——门外似乎只有一人的呼吸声。
吱哑一声,大门敞开,阔台可汗身披清冷月光,矗立在酒馆门外,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微弱的星光下,额头上渗着一层细汗。
“阔台可汗。”安凌在门内恭恭敬敬地双手抱拳上身微屈行了个礼。
阔台摆了摆手,神色颇为疲惫:“玉贵人呢?”
安凌保持着行礼的姿势,轻声道:“在里间呢,您进来吧。”
阔台迈步进入酒馆,安凌锁上门后小心翼翼地问:“陈伯呢?”
一道寒如利刃的目光向安凌脸上射来,阔台微喘着粗气,有些不悦地说:“他有事先回去了。你带路吧,我去看看玉贵人。”
安凌心下一沉,面上不敢有丝毫怠慢,心里却转过了无数念头:
陈伯回去了?那谁去寻小满?
如果寻不见小满,玉贵人还会留在这里吗?如果她跑了,陈伯和阔台可汗交给我的任务是不是就失败了?
如果她跑了……安凌心里突然抽紧,她刚刚亲口告诉过玉贵人可以从后院逃跑。
真奇怪,她当时为什么要那么说呢。
穿过暗黑耸立的桌椅,她和阔台可汗一前一后来到内室门口。
扑通、扑通,那是她极速加快的心跳声。
她把手搭在门上,才发现掌心发潮,上面竟已出了汗。
吱哑一声,内室的门缓缓开启,迎着阔台可汗满是期望的目光,室内如豆的灯火在晚风的吹拂下猛烈摇曳,仿佛下一瞬就要熄灭——
安凌和阔台心里同时咯噔一下,二人眼底同时映出了可怕的一幕:
内室的窗棂豁然敞开,寒凉的晚风长驱直入,房间里静得只剩火烛的噼啪声和二人急促的呼吸声,刚刚玉贵人所在的位置已经空无一人。
安凌表情空白地看向阔台可汗,只见他青筋暴起,面色狰狞地看向自己。
“玉贵人呢??”阔台可汗低声咆哮道,压抑的震怒让他的声音嘶哑低沉。
安凌呆望着豁然大开的窗棂,脚步仿佛被钉在了原地。惊讶、恐惧、愤怒、无力……太多的情绪一瞬间涌上心口。
她怎么真的跑了?
是了,她一定是听到了我和阔台的简短对话,听说陈伯走了之后,她觉得已经没有留下来的必要。
毕竟她是来寻儿子的,而陈伯是现在唯一能帮她的人。
疲惫的大脑已然麻木,空白的眼神呆滞无光。安凌怔怔望着空空如也的内室,耳畔传来阔台焦躁的踱步声。
“你连一个南国深宫妇人都看不住吗??”阔台可汗躁怒地低吼。
麻木而凄凉的一笑爬上唇边,安凌木然跪了下来:“对不起。我……我忘了锁窗。”
“愚蠢!无能!”阔台可汗再也控制不住,暴跳如雷地抽出别在腰间的马鞭,对着空气凌厉挥舞,发出尖锐的啪啪声响。
安凌俯身在地,嗫嚅道:“可汗……”
一丝阴鸷在阔台可汗眼底腾然升起,他大踏步走到安凌身前,俯身将她的脸整个地扳了起来,威压的目光重重扫过她面上每一次肌肤。
他从喉咙深处吐出了一句话:“找到她。否则,你拿命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