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从通天
我加紧了脚步跟在大师兄身后。
引路的烛火在提灯人的步伐下晃荡的很是厉害,我随大师兄登上西面文锦斋,木板楼梯因年久的原因在脚下发出吱吱呀呀的哑叫声。
大师兄推开木质的大门,文锦斋里立刻透出夜间的阴冷,靠一盏引路烛火照去,感觉这文锦斋深不见底,很是瘆人。
大师兄点燃了桌上的那盏油灯,示意我拿着,屋内立刻亮堂了许多,黄色的暖光照在这千册书卷上,墨笔文香里透着历史的陈旧与厚重,仿佛随便拿起一本品读便能令人千回百转。
师兄提着引路灯向后走去,在倒数第二排的书架前停下来,转过身看向我,烛光映在他脸上使得他的面容更加俊俏立体,两瓣薄唇上下一动,“你记得这个位置吗?”
我朝身后看看,回过头应了他:“记得。”
“从这排书架往里走,中间那格偏左,有你要看的《诸蕃商记》。圣儒院每日辰时开门,戌时闭院,辰时后你方可来此读书,”他想了想又说道“第二格至第六格中的书卷都是你喜欢读的,读过后便原封放回,不得有损,明白吗?”
大师兄真是循循善诱不知倦。
“明白!”
每次下山我都会带回些小零小样贿赂大师兄,为的就是以后凡事都能行得方便有人照拂。如今看来,我确实英明。
“上次给师兄带的一品狼毫可还好用?”我记牢了《诸蕃商记》摆放的位置,折身回来,边走边向大师兄打探对我带给他的毛笔是否还称心意。
“还未使用,”他忽然停下步子,“以后下山无需再给我带东西,我在山上什么也不缺,再者你这不收钱两的态度,让我很是为难。”
唔,大师兄怪我贿赂得有些多。
山上的各位弟子,家中都颇为殷实,每季都往山中寄送衣物与钱两,哪位师兄不是银两多得没处花,我做生意打着小算盘还能助他们帮衬国之经济发展,实在是一举两得的好买卖啊。
可大师兄出身微寒,本就过得缩衣节用,我怎么忍心再要他付银子呢?说贿赂多少带着玩笑,但为商有道,我觉得我做得很是正义凌然。
“大师兄不要怪罪,更不必觉得过意不去,这些都是我真心自愿的。我不缺银子,但也绝不乱花银子,我替你挑的每个物件儿,都是思量许久觉得正合你所用的,比如那支狼毫,师兄日日读书,却未见你更换笔杆,上次也是偶得见到一支好笔便讨价买下来,带上山想让大师兄高兴高兴,师兄实在不必记在心上,都是小事何足挂齿。”
“你,很在意我高不高兴?”他一双眼睛射出两道冷光,一双眸子如深潭幽黑,不可揣测。
听语气,透着责备之意,我又......说错话了。
大师兄平日义正言辞处事刚正不阿,最忌惮我们对他行贿赂之举,要是现在察出我送他礼物是指望他诸事对我多行方便之门,那我今后的日子岂不要过的很煎熬?
这贿赂行得还是不够隐晦。
“是顶在意的。大师兄是师父的贴身弟子,书院大小事宜都帮师父分担许多,要是师兄不高兴,一定是我们哪里做的不好,惹得大师兄伤及脑筋,于公我希望书院育人长青,弟子都秉性善良学识见长,于私我希望大师兄心情灿烂,诸事顺意体健安康,而大师兄一高兴,那便是两者便都有了!”
我自觉地这番言语说得是中情中理,在观得大师兄眉头舒展,嘴角微翘后,我是如释重
负。他不好糊弄,好在我也不算笨。
大师兄引着我出了文锦斋,锁上房门,除了一路叮嘱我天黑小心外并无其他,看上去他心情确实愉悦。
我因他的愉悦想到我接下来能在通天安生度日,自然喜从心来,另则今日得了《诸蕃商记》,以后也是个极好的消遣,很觉得心满意足。
大哥写信来说与我约好的六月相见恐怕难以实现。
这令我很伤神。
更加伤神的是,他在信中语重心长提及数次,爹一直提醒让我千万别忘了上山读书的目的,切不能与一帮茅山道士朝夕相处,转而将精力用在得道修仙上。
爹真会说笑。
我与妖娆的雷潇湘一比,连山上的道士都不愿多看我两眼。
为何上山,自然是不敢忘记的。
通天自设书院以来百年的规矩只收男子为徒。即使师旷之聪尧舜之道,也需倚靠音律法理正五音治天下,规矩方圆,道理摆在眼前,世人从来不敢妄议杨将军定下的律例,自然也是应如此,通天的名号响当当,不单教文更要习武,女儿家一则不便入山闭关而学,二则自古无才便是德,女儿身红妆素裹即是尽了本分,寻得一名如意郎君便可一世安稳,何苦寒窗苦读要占了男人的风头。
这道理亘古不变,直到延庆年间出了位襄王妃。
襄王是在楚王昰德四十年后入院的第二位亲王,但地位却远不如楚王。因这位襄王本非老亲王长子,自然无承袭王爵的福分,索性答应老襄王上山,学得出功名也好过做纨绔子弟终日虚度年华。
入院第四年道观里便住进了一位富家小姐,因不满家中定下的亲事负气离家,就找了处好山好水的隐匿山林,给足了银两带着丫鬟躲婚,一住便是三月。
谁想那一日风和日丽,正是出门会友,相亲约会的好时机。襄王与这位小姐,就在同心岩前一见倾心。襄王是个行立果的性子,他立马把小姐带入书院内做起了伴读,往后的日子里一来二去有了更深的情分,襄王索性往府里飞了书信要带着小姐下山回家,顶着一副非卿不娶的决心便匆匆离了通天。
要说这襄王运气真是好,老襄王的长子在远郊坠马身亡,襄王的名号便顺延承在了二公子头上,老襄王百年之后小襄王便承袭了亲王的王位,而那位富家小姐自然也成了襄王妃。
世人都传这位小姐定是在观内附体了这通天的仙气,一举就从贵人家升入了帝王家。
这故事是故事,传在寻常百姓口中顶多用来茶余饭后嚼嚼舌根闲话几番,可听在有意人家耳朵里却是另一番风味。别人家的小姐能做王妃,自己家的闺女为何不可呢?
打这后通天又热闹起来。鸿儒泰斗,巨贾豪绅,富至显贵弱至乡绅,上山求愿的人络绎不绝,十之有九都是家有女待字闺中,他们都觉得通天这么多年只收男弟子的规矩很不合情理,为了顺应朝代发展,应该改上一改。
当家的院首被闹得没有办法,思来想去,想出来个不是法子的法子。
挑上一天朗朗乾坤万里无云的良辰吉日,敬过天拜过地,老院首一头磕在了杨大将墓前,嘴中念念有词,频频点头,终于在半个时辰里结束了一场问仙祭祀。
老院首起身后振振有词说杨将军仙体回山,在他耳边轻语,若实有需,可收女子,但凡事都是无规矩不成方圆,这收弟子也是一样,每隔两年收女弟子两名,且招收的女子皆非通天书院正式弟子,两年后当学成下山,不得延误。
消息一出,如揭锅的沸水,翻腾不止。
送到通天的名帖堆积成山。天下能人何其多,有女待嫁竞相争。诸多的富人贵人都指望着自家的适龄女儿上山后“学成归来”。
想来每次处理这些名帖也确实很让院首大人为难,可这些富贾贵人的劲头儿势如雨后春笋,非一般力量所能磨灭。要知道连科举都有三甲,三甲后还有进士、举人、秀才,可通天的女徒却每两年只有两个名额,确是削尖了脑袋也要往里挤的。
去年深秋时我刚满十四,爹爹便亟亟地将我的名帖送至通天,巴望着来年开春即把我送进书院,到最高学府深造过一回,明面上告诫我需多开开眼界,储涨储涨知识,实际想着待学成归来,我方可一嫁解千愁。
也不知爹爹是诚心感动老天,还是道观里的天尊真君显灵,据说写着我名字的竹签就这么顺溜地落了地。师父手攥的信函才进家门,全家老小都欢天喜地把厅堂布置得张灯结彩,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哪个哥哥中了状元。
其中最高兴的,便是我二哥韩衍。
韩衍是二姨娘所出的独子,从小带着对大哥韩赟无限的崇拜与对我莫大的嫌弃长大成人,如今知道我要离家两年,心花怒放到头顶要长出一朵向日葵来。
“到了外面要好生照顾自己啊,遇见情投意合的的公子不论使得什么手段都记得要绑下山带回来,莫要怕做得过激被人嫌弃!”
你才被人嫌弃,你们全家都被人嫌弃!
咦,这话好似说的哪里不对。
他的名字被我笑了十几年。我说你看啊,大哥单名一个“赟”字,寓意能文能武又有钱,你是单名一个“衍”字,爹爹对你的期望是直奔着多子多孙去的,大哥是家里的梁顶,你顶多也就算个繁衍后代的播种机。
每每说到此处韩衍总是很配合地能做到气极跳脚,我看到眼里心里也是顶顶的痛快,对于韩衍施于我的种种恶行也就通通一笑泯恩仇罢。
比起韩衍的缺心少肝我嫡亲的大哥韩赟待我却是关怀有加,除了爹爹,世上最疼我的男子当属他了。出门不仅叮嘱我千万不能亏待了自己,还亲手为我备齐离家两年所需之物,再亲手帮我整理包好,
兄长如父许是如此。
剩下的几月我在家中过得是极为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能做的也只有和韩衍斗斗嘴皮,领着小毓儿逛逛街市。
开春的二月万物复苏,生机勃然,拂过面的微风透着极尽温柔的味道,阳光和煦洒在大地,任由绿叶们肆意地衬托出一个又一个娇羞欲滴的花骨朵,一大片的色彩好不气势磅礴。
一片片花瓣缓缓飘落,停在我的脚边,红□□色的绣花鞋与它一搭显得十分应景。
我想着离家两年,不免泛起淡淡的伤感,但望着脱离管束的无拘无束,却又兴起无限的向往。
离开的当日春光灿烂,繁花似锦。
娘亲捂着条金丝刺绣白绢方巾一直拭着眼角泪花,活了十四年还是头次离她远行这许久,万般舍不下全露在脸上。
小毓儿在门槛上一直叫着“姐姐”,我走后他的乐趣定然少了许多。
我以为韩衍今日里必是手舞足蹈满心欢喜庆贺我离开,但他却出乎意料地只安静立着。
二姨娘三姨娘眼里尽是感伤,时不时也能掉出两滴豆大的泪珠子。
伤离别不过就是这般样子吧。
关乎于家中的最后一丝遥想便留在这送别的景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