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会猿辅导
“师父,女弟子需两年后学成下山,为何一年还不到就要我走?”她竟急得在眼眶里噙出了眼泪。
“潇湘啊,你如今读上一年便有此出息,旁人莫说学满两年,就是再呆上三年四年也不一定能将书读得有你这样好。早日学成早日下山,这是于你于雷家,都是喜事呀!”他说到“呆上三年四年”的时候又朝我瞟了一眼,如同指
摘我不用心练箭时的表情一摸一样。
师父也忒看不起人了。
雷潇湘立马转身向着起恍:“大师兄,你帮我说说话,我这么……都是你教我的啊!”
“师父也说你聪慧过人,我教与不教都并无太大作用,全凭你平日多下功夫,不是吗?”
大师兄面上挂着一丝疏离与寂寥,凝目望着堂上。他的神情有些黯然,又透着不屑,与平日里我所见的,不大一样。
“什么聪慧过人,这些文试考题明明都是你在晚课时候前前后后提及的,我只不过照着你教的背读而已,怎么现在……”
“大胆!”伯之一喝,吓得雷潇湘全身一抖。
“大师兄悉心教你应考,如今还要被你反咬一口诋毁他泄题给你,助你舞弊吗?荒唐!”
“泄题”两字过于敏感,我们都有恐而避之,也只有伯之敢在眼下“对簿公堂”的时候挑出来明说。
佩服。
他接着说道:“你与韩筱最大的差距,不在于脾性,不在于相貌,更不在于天资,而在于,你根本没有心!”话
落后他狠狠地瞪上雷潇湘一眼,之后便转过头,怒之所及,觉得多看她一眼也是嫌弃。
二师兄心眼甚是明亮,简直令我感激涕零。
“你刚刚明明说过,不存在任何舞弊,现在却话里话外说我泄题给你,是想将我推到不道不义的地步,被师父和众位师弟妹唾弃,对吗?”
大师兄冷冷的抛出话,飘荡在这据理力争过后的厅堂。
他起脚,踱步,每一步都走的极有力度,朝着雷潇湘紧逼过去,边走便道:“你在试前与我说这一年书堂上学来甚是吃力,自嘲不是读书人,哪来的上榜命,你说你害怕年试落单,被驱逐下山。我觉你可怜,教你读书,带你识题,如今却被你反咬一口,是我愚钝不及,还是你狼心狗肺?”
雷潇湘被逼吓得连连后退。
话毕,起恍不再向前,定在她面前。
“你如今成了全院垂名史册的第一女头魁,还不够满足,硬要把脏水往我身上泼?”他抬起眼帘,暗暗透着狠劲地盯住雷潇湘,眸子里集齐了怒气,只需一点火星即会燃起来。
许久后,起恍平静地一转头,同刚才一样将目光落在坐堂之上。
“伯之说的没错,你果然是没有心的,与韩筱差的不止一星半点!”他口气淡淡,话却重得很。
史湸抬头望着我。
承甫扭头也看着我。
连元琛也连连朝我努嘴。
说实话,听他们一说,我自己也很佩服我自己啊,哈哈哈。
“好了!不要再吵了!”眼看着事态的发展偏了向,师父坐不住了。
“潇湘是建院来第一个考得第一的女弟子,无可厚非,以后必定记入史册,这是好事。”他说完看看雷潇湘,此刻哭得梨花带雨,全没有了先前的得意。
“起恍作为文试命题人,对考题心中有数却不知忌讳,与潇湘晚课时难免会不住提及与题有关的典故。只能说,起恍作为大师兄,想帮助小师妹过考,是心善之所向,品高之所表,但作为命题人,没有把握好分寸,让人有了非议,也当罚。”
师父话音才落,起恍就“噗通”一下跪在堂中,真心实意地请罚道:“徒儿失职,甘愿受罚!”
啧,大师兄这万事自己担的性子委实让人心疼。
“罚你于后院苦力半月,劈柴挑水的活计干完后再将后院修整干净,半月届满方可回堂读书。”
“是!”
大半月时间!大冷的飘雪天!我可怜的大师兄!
师父主持这番正义实在令他躁得慌,草草地罚过大师兄,他便要回房寻个清净,走时还不忘催着雷潇湘快些写信回家派人接她下山,全然顾不上雷大小姐现刻的失落心境。
“你给老大和老二灌了多少缸迷魂汤?”讨伐女魁首的正义之举刚刚结束,承甫就追过我,急急皱眉问道。
我听着是句玩笑话,可看他样子却认真得很。
“因为我心善之所向,品高之所表啊!”
他表示很怀疑。
“师父说的,难道有错?”
“还因为你皮囊之所厚!”他话完将脸凑了过来,势要用目光丈量丈量我的面皮。
“臭不要脸的,你才是厚脸皮!”我说完撇开他,加紧几步,赶紧溜了。
晚饭过后,我趁厨子收拾的间隙,用油纸包住了吃饭时藏起的一对鸡翅,夹上七八块干牛肉,使劲沾了沾干辣子,一同与鸡翅包起来,再拎上膳堂小屋里摸来的一小壶好酒,趁夜色裹住四周,一条道奔到了后院。
这些日子来我心里憋着对大师兄的误会,在人前给他使了不少脸色,直到下午在堂前才顿悟,大师兄这样的人怎会与我一般被世俗所累?他挖空心思挤兑走了雷潇湘,自己却落得个苦力半月的境地,对于先前上不得台面的揣测与所做之各种不磊落,我实在心生愧疚,此举是弥补,也是自罚,就连大师兄平常里不近人情的不苟言笑,我也能咬咬牙释然了。
月光洒在后院,轻柔地照下三两根木桩的影子,远处的风流眼被寒气冻到僵硬,只有一棵古松苍劲地独立,孤单得很。
月影下一人着一身单袄,挽着袖子,将斧头举过头顶,再一个使劲劈下去,木柴破成两半,伴一声干木的清脆落地,再被拾起堆在一旁,不时掉下一两块,又被劈柴人捡起重新堆好。
那人确是我大师兄起恍。
“大师兄!”我朝他轻摇手,示意他朝我这来。
他一见我来就笑,颇有几番“既见君子,云胡不喜”的味道。
“你怎么来了?”他这一声答得甚是爽朗。
“来看你!”我举起拎酒的那只手,“休息一刻,犒劳一下嘴巴与肚子。”我将纸包解开,“吃吧,还是热的!”
一路用手捂住,就是怕大冬天食物冷的过快,但捂住了热度,手中尽是猪油,摊着被月亮一照,亮光闪闪,挺腻。
起恍落下袖子,扯住袖口,用小臂在我掌心来回蹭着,双手立马干净。
我受宠若惊,愣着两眼看他。
“本来就脏了,回头再洗。”他笑道,紧接着豪气地把一大块牛肉塞进嘴中。
“好吃吗?”我问。
我第一次见他这样大口吃肉。
他也许饿了,也许累了,但不必再在我面前掩饰饿困累乏,也是好的。
“嗯!”他嘴里堵着牛肉不大能说话,吃得动真格,算是相当领情。
“我见你刚才吃的多是米饭,却没能进上几口好菜,总不能白白使了气力又不得养分,本是轮着干的活如今都罚在你一人身上,劈上半月的柴火还不累垮?多吃些肉食才有精神,所以我藏了些烤得干的,也好开开胃口。对了还有一小壶酒。”我把壶塞拔开,递给他,“时间紧没得烫,可能有些凉。”
“都是些体力活,多做些练练臂力舞刀时更自如。”他接过酒,仰起头大饮一口。
“虽是冷的,但喝上几口也够暖身子的。”我一手撑着腮,看他饮这酒,满足得好似自己过着嘴瘾。
“多谢你,小师妹!”他晃晃壶子,我听得出里头还剩下小半瓶的酒量。
“呃,那个……师兄,对不起……”
“对不起?接着我的话往下说不应该是‘不必谢’吗?”他眼笑成一弯明月,并不似白天的凌厉让人靠近不得,反而全是如水的清澈。
“之前我以为你与雷潇湘有了情愫,才暗自透题给她,使她得了第一,全不晓得你只是出于好心,想帮衬她过考而已。我这么想,确实有些不太光明……”
“所以你怪我没有帮着你吗?”他手托壶低,将酒灌进嘴里。
“啊?并不是的!”我生怕又扯出什么误会来,“我习的是箭,当然要找二师兄帮忙,况且,我这个人,一向来是好文不好武,文试上本是信心百倍的,可谁想,昨日被你考到找不着北……”因自觉惭愧,我的声音越来越小,忽然想到什么,又来了精神,“你现在倒是与我讲解讲解,那第二题,究竟说的是什么?”
他看着我,一怔,哈哈大笑起来,笑过后顿了顿,神秘地问我:“你下午没看张贴出的答案?”
“没有,下午忙着在膳堂讨好烧饭的厨子,顺带摸清好酒的位置……”我用眼瞄一瞄酒壶——下午也不是白忙乎的。
“既然吃人嘴短,那我也只能解释给你听了,”他清了清嗓子,道:“这每句都没有联系,却都有联系,‘君子行之’,可作为君子学、行、为多面的品行,但无首无尾,当然不是一整句,其实它说的是‘君子学以聚之,问以辩之,宽以居之,仁以行之。\'”
果然什么样的学问随着什么样的人,这么个解法我就算是想破了天也琢磨不出来。
我委屈地一瘪嘴,却逗笑了他。
师兄接着道:“‘皎谷生玉’,自然不是指皎白的明月映在山谷即如明玉,”他说着笑出了声。
啧啧,幸亏我昨天没写皎白的谷子如粒粒白玉,不然他现在还不笑翻?
“凭添上几分笑料,好缓解你现下的辛苦。”我觉得自己这个解释挺好。
“那我还真是谢谢你了!我们平常里读的书背的文,大多刻板不活泛,好些东西,只是记下了,但真要活用起来,恐怕还显得力不从心,你看,这么打乱一通的考上一次,就令你们头痛了不是。”
我使劲点点头,崇拜着催道:“接着说啊!”
他一笑,继续说:“‘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人人都会背《诗经》,却并非人人都懂《诗经》,如同人人都知红豆最相思,那才有了‘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是吗?”
我顺意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