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本弱
只是,我这位二哥,反应慢些,我的本意当然不是真的要替父“出征”。
“我是说……这件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说不过男家欲娶女家不愿嫁,往大了说,却关乎两国情义。我们既不能明面拒绝,也无法在暗地里让他断意,如果无法圆满解决……我是说如果,那我们就挑个深明大义的做法,把我嫁了去,好歹是个太子,不算太吃亏。”
韩衍被我的话震得一怵,惊恐里带悲,“谁说不能圆满解决,爹与大哥不是在同他周旋着嘛!”
我这心,从那白兰铎踏进府内就没有着落过。碧溢回来说前厅里虽算不上谈笑风声,但气氛也是和洽的。想要和洽,必有一方已做让步。虽说韩百万的钱财买下赤土也是绰绰有余的,但论权,我想我爹并不及他。
“如果不能解决呢?”我反问韩衍。
他无声。
院中有桂香沁心,风过更甚。
我“哼哼”两声笑,道:“东都到赤土三千余里,马车需行二十几日才能到达,我若是被逼无奈舍身救父嫁了过去,怎么样都得等上五六年才能见上你一面,想来你有很长的时间能够享清净了。”
我这玩笑,韩衍听后丝毫没有要给面子要拿来一悦的意思,反而一双唇紧闭。
“外番人在品行与习性方面都与中原很不相同,长时间生活在异土,就算一个男人去了也未免适应得过来,你是我们家的金枝玉叶,怎么能受这种委屈!”
“我终归是要嫁的嘛。嫁给赤土太子也算是高攀,正好了了爹爹的烦心事。至于习性品行,权当是游历番国时体会的风土人情罢。”道此,我脑中瞬时浮现出书卷中读得的各种番国奇珍异宝,心里顿时就好受了点。
“可你不愿意。”他侧过身,一双眼直直地盯着我。
我刚刚泛起的一丝美好瞬间荡然无存。
联姻与游历根本是两码事。我还没有糊涂到分不清辨不明的地步。
“哼,”他这声笑,颇是无奈。“我生性不如哥哥稳重,年少时候就好无拘无束,这一点你倒是和我有几分相似。”他顿了顿,低下头,像是被什么牵住了思绪,“活到这个岁数,我最痛恨的,莫过于被人胁迫做我不愿意做的事情,同样也痛恨我在意的人被胁迫做他们不愿意做的事情。”韩衍握着根细树枝漫不经心地拨着地上的落叶,淡然地说道。
是了,不管是用弹弓还是弓箭射过他,我始终都在他“在意的人”之列。
秋风萧瑟,周围却燃起浓浓暖意。
这场闲谈,竟让我与他成了对立的两面,同平常是有几分相像。但今日何同往昔,一段不重要的争论,我才觉出对他们有这么多不舍。
“嫁给谁不重要,嫁多远也不重要,重要的在你,你是否真心属意。做你的哥哥二十年,你几时是敷衍,几时真欢喜,我还是明白的。”
“二哥……”我忍住越蓄越急的泪,如哽在喉。
“你还是一贯的臭脾气,不到生死关头绝不真心诚意叫我一声‘二哥\'。”
咳咳,这自嘲,一语中的。
笑中噙泪,我甚是宽慰。
桂花香再次袭来时,我终于等到了大哥,他瞧上去神情自若,十足的泰然。
我喜从心来,一定是好消息。
再看那紧随其后的赤土太子,他面上竟也带了几分欣喜。
“韩姑娘,让你久等了!”他略颔首,这次省去了作揖躬身。
谁给你的这种幻觉,让你察出我是在等你?脸皮厚得简直是月亮底下看影子,自我感觉良好。
回以一屈膝礼,我转身就要随大哥离去。
“韩姑娘!”又一声“姑娘”,叫得我心惊肉跳。
“太子殿下还有何事?”我回身问道。
“呃,这个……可否借一步说话?”他右手轻轻一扬,指向了后花园的位置。
不可!一来知道你要说什么,二来正是知道你要说什么才不知道要与你怎样说,我觉得爹与大哥已经与他道明我的真心,实在没必要多费口舌。
“碧溢,你陪小姐一起,与太子殿下到后院走走。”
我的亲大哥,你这是要卖我啊!
迎上这赤土太子笑盈盈的眼神,瞳子里如这八月满含秋波,我一阵接一阵地激起了鸡皮疙瘩,一双腿不听使唤地挪动着,忽地发现临武就守在我前方,霎时有了精气,向前一抬脚:“殿下请!”
闲庭漫步,相对两无言,气氛显尴尬。
我拘谨地为难着怎么样才能一直不开口,他却揣着心思琢磨着怎么样才能让我开口。
我是铁了心要在这场博弈中赢了他,一定要将他打发回赤土去才算罢休。
“我在街市等你时听说韩家府邸是何等的气派,现在看来,真是如此。”他总是要找一处闲逸的景致来充当开场白,就信手拈来吧。
“哦,我从小看到大看了二十年,再看也没有瞧见有多新鲜的,并不觉有多稀奇了。”江南的美景不胜枚举,这偌大的后花园每一件景致都能折射到江南的山水上,但赏景要看心境,心境则要参考当时与谁同处。
“我却是第一次见这样一等一的景色,也欣喜来也惊叹,就与,第一次见姑娘你一样。”
嗯,这吃饱了没事干的太子在这儿等着我落网呢。
我假装听不见,提着裙子绕啊绕,一不留神就绕到太极湖旁。
湖面静水,在秋节的锦鲤翻腾下瞬时波光粼粼。眼前是蜿蜒的矮踏,这矮踏或高或低,贴水面而立,夏季谷雨时节湖面涨起时没入水下,雨季过后升入湖面。
太极湖兴修时,本得了个名字叫“碧波湖”,名字很诗意,但不免落下俗气,等到这矮踏建好后,与东面的曲桥连成弯弯曲曲的一线,湖中的偏南凉憩亭应景的正如太极的阴极,遂在憩舒亭正面围建一处井状的花池,种满白莲,亭顶的黑与白莲的白寓意这太极的阴阳两眼,太极湖因此得名。
入秋荷谢,这位白兰兄弟是见不到太极湖别致的景了。
我倒是可以携他踩一踩这矮踏,就看他能不能跟上我的步子。
“殿下,到湖中的憩舒亭歇一歇吧。”我说完便一脚踩上湖中踏。
他他对这突如其来抛出的橄榄枝不太适应,略一怔,被我突来的殷勤感动,身体很诚实地往前一步,深一脚浅一脚相随入了湖面。
“这景色我二十年如一日的见怪不怪,但对于你来说,却是一等一的美,对吗?”
我掐了掐指,觉得现在正是时机。
“对对,就如……初见你一般!”他答的有些吃力,一只脚险落入水中,鞋底碰上湖水,漾出圈圈微波。
我停在矮踏中间略高的那一根,回头望他,“你是说你初见我如初见这景一般叹赞,而我却看这景十年如一日的不变,赏景的心不似从前,觉得再美的山水日日瞅着也嫌厌乏。景可百世不易,但人却难依然如故。你用赏景的眼看我,十年后,就如我身在在院子一样,觉得处处乏善可陈。”
“乏善可陈?”他驻足。
“且当做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来理解罢!”我差点忘了,他是个赤土人。
“你不必妄自菲薄,我真的不是容易见异思迁爱喜新厌旧之人,如我们……啊!”
一树秋叶映绿波,风吹少郎衣湿落。
“咚”声落水,那个人扑腾得厉害。
哦,这位白兰兄,原来也是不会水的。
嗳,我为什么要说“也”呢?
碧溢一张脸吓到煞白,提着哭腔喊来了家丁,家丁招来了广树,广树招来了临武,临武带着家丁与湖边侯着的赤土随从争先恐后地跳下水。
河中鲤鱼跃龙门,湖面众人皆落水。静默的太极湖好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我又提起裙子顺着矮踏回了湖岸,大哥携着二哥匆匆赶到。
本姑娘有些心虚。
“会不会淹了?”韩衍忧心地问。
“静水的湖,不深的底,又这么多人在水里,放心吧,稍刻就捞起来了。”我说。
“怎么逛着园子还落水了?”韩衍突突地有惑。
“这个嘛……本来是要去憩舒亭休息片刻,谁晓得那个太子腿脚不利索,没赶上我的脚程就算了,还把自己赶到了湖里。”
大哥与二哥四目一对,思疑即刻变了明朗。
少倾,白兰铎被一众人托浮着上了岸。
秋风瑟瑟,风一过就能听见他喷嚏连连,哪怕披上大哥的裘皮大氅,仍旧面无血色。
啧啧,要当国君的人,身子怎么这样弱。
赤土的上宾在韩家落了难,惊慌了一府上下。姜茶鸡汤是不可少的,美人相伴也是不可少的。
我暂且收了委屈,献声作陪片刻。
我是有些内疚,暗地使坏害他落水,心中不免恻隐。可想到是他有苛求在先,又将脊梁正了起来。
“还冷吗?喝些热汤有没有好转?”关切也是必要的。
“已无大碍!多谢你惦心。”难堪过后,他眼中又缓缓泛起盈盈秋水。
我是真真惦心的,怕你开罪我一家老小,怕你要我以身相许啊!
我尬笑两声:“无碍就好,不然赤土国君还不带兵铲平我韩府。”
“两国皆是礼仪之邦,你我又是明理之人,怎会做出蛮人的鲁莽之举?”他讶然说道。
呃,是吗?
白兰铎停下,低头抿了口温茶,又抬眼看着我,含情道:“赤土虽小,不如中原,但人民知书达礼,修德养性,绝不会做出野蛮的事来。你对赤土知之甚少,有顾忌也是常情,要深入了解,你不仅会大有改观,甚至会爱上赤土。”他话着,往我这边靠了靠。
我崩了根弦思考着怎么绕开他,顺手一勺,又朝碗中添些汤水。
“我从来没出过中土,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江南的通天书院。对赤土不太了解,恐怕需得好长好长一段时间才能改观得通彻,更不晓得改观通彻后对异乡的风土人情能否附和得起来。”
他执勺的手忽的一抖,滴滴汤汁落入碗中。
我接着道:“通天山顶的通天书院殿下知道吗?是中原两朝来数一数二的学府。我年少时在山上待了两年,与我的九位师兄甚是交好,下学后闲来无事,常与他们下河钓虾,摸鱼捉蛙,草地里打滚,夜空下数星,偶尔还和几位师兄话一话春宫本子,很是有趣,不自觉就将心性放得野了些。殿下刚才所说的知书达礼修德养性在我看来实属束缚,不过从现在开始,我潜心修个八儿十年的应该也不大困难,到时方可与殿下谈天说地畅心所欲!”
我自感一席话说的深入浅出,差点连自己都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