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摇过市
早膳虽丰盛,但苦于早起的困顿,女眷们难免生了懒,纷纷请辞要回屋躺上床补觉。
爹与韩衍说着要到品珍坊看看这月一批新放的鱼苗,唯恐小工们照料不佳,冻死在今年的倒春寒里。
下人们也极其识相地火速撤离,就连碧溢都不知闪到哪个角落中听墙角去了。
“今天你有什么打算?”大师兄撇过脑袋,问道。
能有什么打算?昨个儿本在米铺好好看账,谁想账本还没翻过去两张,就凭空多出一位夫君,还是这样来头不小的一位夫君,一见面,才发现这位来头不小的夫君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故人,我深感命运多舛,方寸大乱,哪还有什么打算。
当然我还惦记着米铺的那些尾账。
想他当年那身性子就老成得让我有些生畏,过眼云烟几年后,今时更是不同往日,一朝太子杵在面前,行动多有不便,虽然久别重逢,但就算他心里再有我,我也断不敢做到当面埋怨他碍事的推心置腹地步。
一早便是情意至,我深受感动,但知朝上还有许多旧账新政需要打理,不如您请先行回朝,待理过正事后我们再汇合?
嗯,通情通理,这么一说保准一拍即合。
“我一早就把所有事情处理妥当,眼下最重要的就是你,你要做什么,我就陪你做什么。”
咳,小聪明也比不上他的筹划快,打好的如意算盘落了空。
“没有特别的打算……不如我陪你再逛逛后花园,绕过假山,后头就是锦溪园,这个季节花团锦簇……”
哎,花团锦簇是不假,年年岁岁赏来也嫌乏。
“既然没有特别的打算,就出门到集市走走!”
他说完就一把拉起我,朝门外大步流星地奔去。
我刚想说,这春季如小儿的脾性晴雨不定,绵绵细细的小雨淅淅沥沥可招人烦,结果一仰头,阳光刺眼。高照的艳阳今日果然很给面子,才触到指尖瞬时暖和了全身。
这位起恍师兄,不不,旻煜师兄,行事作风还如往年一样老练干脆,即便是到了市集,也将我看得牢牢的,架势上绝不输于欣山赶圩。
逛走过京南大街,一拐角,气势磅礴地走过来几个雅胡人打扮的商贩,其中一个大高个儿长相不见和善,眼神流转间与我目光相触,我心头一悸,往后倒退了两步,没想成一下退到了大师兄怀中。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八月节的阴影依旧笼罩不去。
“还是牵着比较稳当。”大师兄自说自话过后,目光犀利一转,朝那些番商一瞥,手甚是熟练的与我的掌心相对,握了个紧。
他掌心温热,是我喜欢的温度。
我全身一颤,像是被什么打通了周身血脉,有股暖流在迅速循转。
东都的民风虽不守旧,但男女当街牵拉凑在一块儿,还属稀罕。今天这般朗朗乾坤之下,我二人明目张胆毫不避嫌地
一路穿梭于人群之中,摆明了要引得路人皆侧目,而闹市的街道不管几时,都人头攒动,热闹非凡,我又是时常出门溜街的野姑娘一个,所以这集市上大大小小铺面的掌柜当家,都认得我这么一张熟脸。
如今被一位脸生的男子牵着招摇过市,我这脸在这市井可不又要熟上好几分。
可亏得我眼明耳尖,路过王海的醉悦坊与齐有仁的墨笔生香时,听见这二位掌柜叨着什么“究竟要嫁的是亲王还是太子”,步不出二十,还没到萧玲珑的芳华绝代,就见她对我笑得似水涟漪,不过只一晃而过的功夫,我怎么就看出了她这笑中带着欢愉,欢愉中有着欣慰,欣慰了又透出羡慕……
我遂是顿悟,这一路走来他们说的与情中表的,恐怕都与我被赐婚一事脱不开干系。
东都是个什么地方,皇上的圣旨刚到恐怕这街头巷尾的已是人尽皆知了,多么欢天喜地的闲时谈资啊,韩百万的大姑娘总算是可嫁了!又感慨这普天之下嫁得比我好的姑娘,也拎不出几个来。怪不得今天这城中满是和颜悦色之面目。
我甚至感到市井深处隐匿的那些文人墨客已经磨墨执笔,亟待在他们的传奇与录本中为我隆重地撰出一篇惊天地泣鬼神的旷世佳话。前几年我因为无人问津在这东都可谓“闻名遐迩”,今日甚有扬眉吐气的快慰。
微微转目,我的余光瞟到身侧这位救星。一双眉星剑目,此刻冷面寡言,闲逛之余周身竟也散出英武正气。
嘿,我着实占了个天大的便宜。
联想了这一路,我被他一只手擒住七拐八转的,最后竟立在了——自家米铺门前。
这里大街小巷四通八达却也纵横交错,在闹市要走的如此章法不乱,得需花些功夫,这一路我被带得有些晕了方向,还以为他只是没目的地乱转,不想他避开人群之时,已将这纵横交错的大街小巷走得游刃有余。
明黄的方形大旗连着褐色旗边,随风扬起又风静而止,旗上的招牌大字半遮半掩隐隐欲现——瑞丰永泽总号。
这是韩家在东都的粮仓。
“你说出门逛逛,就是带我逛,米铺?”我讶然问。
“听说你昨天为了接旨匆忙赶回府,落下了许多没有善尾的账目,未免我陪着你时你心不在焉,特意让你来把该看的都看了,该结的都结了,一切了然以后,你也好专心如一地与我待在一块儿。”
大义凛然啊,经他这么一说,本姑娘哪里还有半点退路。
我哂笑道:“说的在情在理,思虑又如此周全,处处为我考虑,我还能有什么托词不做到专心致志,大师兄……呃,殿下可放心,结束了这铺子里的大小事务,我便是你的了,只是,现在还有一事硌在心上……”
“什么事?”大师兄脸上一副尽管道来的表情。
“你方才所说的‘听说\',是听谁说的?”说话间,我早已目光坚定地看着他。
他却是愣了一小会儿,神情间从紧张转为了释然,目光瞟到了我身后十步远的地方,对着那人努着嘴。
是碧溢!
这个丫头从小就是个骑墙的主儿,风吹哪边哪边倒,我那心思要说是她告诉师兄的,我决不怀疑。只是才一天不到的功夫,大师兄是怎么就能把碧溢策反了的?
“你什么时候与她说过话?”
大师兄一脸定然,目光依旧流转到我身后十步远的地方,对着另一人,一昂首。
唔,那个影子随从。
没事时他还真是个影子,忽而飘出忽而飘离,看他飘忽不定的样子,断是脚下轻功了得。
“果然是殿下身边的人,不凡呐!”不动声色,说话间就搞定了我身边伺候十几年的丫鬟,不容小觑。
“他叫旋坤,远处文气一些的,叫书川。”大师兄目光望过去,说道。
人如其名,这旋坤定是习武之人,一身轻功不俗,身手利落,平常在身边不见,其实离主不远护着,若有差池,第一个跳出来的便是他。至于书川,许该就是个从文的罢。话说回来,太子身边,就是个书童,也是得有八斗之才的文官,自是寻常人家的书童比不得的。
“那么今后,你可否也允诺我一件事情?”他对着我一扯嘴角,笑得有些不怀好意。
“什么?”我问。
“没有闲人在场时,烦请夫人不要再唤我‘太子殿下’。”
“夫人”一出,我心中咯噔,身子止不住又抽了两下。
“呵,你说什么便是什么。那……唤你什么?大师兄,还是起恍,还是旻煜?”
“随你,或者,行在外时,你可以直接唤我‘夫君’。”呃,他一双如狼似虎的眼含着坏坏的笑意。
未免他再说出什么惊人之语,我果断将他打住,并声声唤了两句“旻煜”。
这名字被我敷衍地一叫唤,他却宛如这当季的花草一般,乐得生机盎然。
我将头一偏,目光就落在了那个叫旋坤的随从身上。他就那么木木地立着,面似白蜡无点滴波澜,右手执剑,左手贴垂,风过却纹丝不动,只衣角被风偶尔打扰着卷起飘荡。
说起来他这件衣服倒是挺眼熟,从料子上看来像是油丝,颜色是一派灰暗,这衣裳我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如果是丝织坊里卖出的料子,我应该是记得的,可油丝作为真丝的下料,丝织坊里也没有多少存货,都是直接运到各地街道的小铺中贩卖的。既然是直接送到小铺,我又怎么记得如此清楚……
“小姐来啦!”我被这一乍惊了一跳,只见眼前奔来一人,眉眼间透着精明,神色下显得热情,走进一瞧,可不就是米铺管事卢适么。
卢适从十四岁起就在米铺做帮工,如今才二十出头的年纪,就修得一身精炼老成的外相与火眼金睛的眼力,鼻头一动,只在呼吸间便能嗅到哪里散发着铜臭香。
他一张薄嘴又把我唤了:“本以为小姐今天需在家且养着,毕竟是要做太子妃的主儿,谁想这春风一阵,又把您给刮到铺里来了,”说完一咂嘴,眼珠转到我身旁的大师兄,微微躬身,喜庆地问道:“不知这位是哪家的公子?”
我肚里藏笑,捏着声音道:“皇城里的公子!”
卢适面色大惊,“噗通”一声跪下,头也不抬,只一阵慌乱地请罪道:“草民眼拙,竟不识太子殿下驾到,万般该死!该死该死!”
啧啧,多大的事,怎么张口闭口就“该死”了?
这么一出,更是引得街边的路人生出闲情,皆往我们这儿投来觑探的目光。
大师兄却是镇定,垂下眼帘,淡淡道:“起来罢。”
卢适干净利落一答:“草民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