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哦?小姐可否仔细说说。”玉环奇道。
季灵张了张嘴,心中有成千上万个问题想问玉环。可是,当她抬眼对上玉环温和噙笑的眸光时,突然就不想问了。她不愿这位一直对真情实意待她的女人掺和进这些事端里;若有可能,她希望玉环能够圆满地度过此生,莫走前尘路。
“无事。”季灵笑着摇摇头,“是个女人的剪影,或许是阿娘吧,梦里的事情总是有些记不住。既是不清楚,就干脆忘掉吧,何必徒增烦恼。”
玉环一顿,调侃道:“小姐睡了一长觉,醒来后倒是变得跟之前不一样了,眼瞧着成熟许多,性子也稳当些。”
季灵一愣,没想到玉环会这样说。她本以为自己外貌和身形都是年少时的模样,不论如何都不会被他人察觉,却忘记了常年伴其左右的人对她是何等熟悉。
不过,她本也没想装作同从前那般傻样似的,于是顺水推舟道:“人言道,梦中镜花水月,未必是假;身所经之事,未必是真。或许我昏睡这些天里,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再醒来时,恍若隔世。”
说着,季灵有些慨然。
“你呀,小机灵鬼。”玉环点了点季灵的眉心,继而正色道:“不管怎样,小姐都是奴心中的那个聪明善良、正义勇敢的好孩子。”
“玉环,我……”我会变得跟你想的不一样,骤时,你还会坚定的站在我身边吗?季灵顿了顿,将未说出口的话吞入腹中,只觉唇齿苦涩。
“行啦!”玉环起身,扶住季灵的胳膊,“今儿花朝节,本以为小姐未醒,都无法一家人齐全。幸得老天保佑,小姐醒来了。”
季灵乖巧地点点头,将怀里的小猫放下,倚着玉环的手起身。待她站直,踏踏实实地踩在木地板上时,季灵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真的来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里。
在这里,一切尚未发生,她有父母,有兄姊,有玉环,她还未曾失去。
季灵心中庆幸和悔恨、高兴和惧怕缠绵交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将她的心脏紧紧勒住,甚至无法呼吸。她捂住胸口,脸色煞白,差点跌倒在地。
玉环眼疾手快地抓住季灵的肩,焦急道:“是不舒服吗?都怪奴太心急了,忘记小姐刚醒来还需要休息,奴扶着小姐去床上再躺会吧。”
季灵缓缓摇头,伸手紧紧攥住玉环的手,喃喃道:“这次,我定会护住所有人,让你们得以善终。皇帝……薛竹清,我断不会手下留情。”
“什么?”玉环没听清。
“没事。”季灵缓过气,笑道:“可能是躺久了突然站起身有点气不顺,现在适应了就好许多,爹娘他们应该都等着呢,快些更衣过去罢。”
玉环虽担心,却也拗不过季灵。她打开衣柜,在各式花色的衣服里挑挑拣拣,最后找了套以赤色为主的衣裳,“今儿过节,穿喜庆点好。再加上大病初愈,也是该穿艳色的衣服添几分气色来。小姐瞧着如何?”
“可以。”季灵微笑道。
北原苦寒,即使初春时节也依旧飘着细雪。因此,生活在这里的大启人的穿着融合了今夏国的服饰特点,做出了适合北原寒冬的衣裳。
季灵内里一条鹅黄大袖袍,腰间系着两臂宽的红绸并额外缀着三三两两翠绿玉坠和一些个松石、玛瑙制成的小物件;外套一件火红色白边的狐皮褡忽;头戴雪白暖帽,脚踩灰皮狼靴;长发两侧编成细辫总至脑后,其上玉石珠宝不计其数。
她生的漂亮,穿红色也不显艳俗,反衬出娇憨可人的意味来。她感慨地看向铜镜里的女孩,只觉得镜中人如此年轻,未来一片坦途,再想起前世的情景,她竟是不知道身为将军府幼女的自己竟能走出那样曲折的路。
原是未经风雨的檐下雏鸟,怎懂展翅高飞的重重困难。
就像前世薛竹清所说,将军夫妇待她极好……季灵想到这儿,心中泛起阵阵后怕,怕前世的场景会再次重现。
上天慈悲,多给她一次机会,她断不想让爹娘如前世般冤死狱中。再往下想,她的身份无法改变,皇帝必然不会放过她,想要护住所有她在乎的人,就必须拥有足够的能力。
镜中的女孩撩起眼皮,冷淡一笑,明明仍是个瘦削的青葱少女,却无端地让人冷汗直流。
既然她那皇帝哥哥这么忌惮两人之间的命数,那她何不借此作一番名堂出来,都是皇家儿女,那万人之上的地方,她也想去看一看!
待玉环举着首饰盒看过来时,季灵又恢复成往日天真烂漫的模样。
“带这个吧。”季灵指向首饰盒中的一对鸡血红耳坠。
“奴婢也是这么想的,这颜色同小姐的这身衣服般配极了。”玉环将耳坠戴上,也看向镜中的女孩:“小姐又长高了许多,气质也是不凡。想起前些年穿这身衣服还有些衣裳压人的感觉,今儿个却是人比衣盛。”
“是啊……人都是会变的。”季灵叹道,说罢,她未等玉环说什么,径自往外走,“快些过去罢,别让爹娘久等了。”
征北将军行事简朴,加上家中人丁稀薄。因此,所居住的府邸并不大,统共三进,约莫十余间屋子。府内装饰简单,并无雕梁画柱。单从用途上说,前为公廨,中为议事堂,后未府邸居所。
此时此刻,季家人已经全数坐在第三进正房中了。
“哎呦,灵儿来了。”王氏眼尖,早早瞅见季灵,起身相迎:“这大病初愈的还没来得及休息,快快快,坐下坐下。”
饭桌上各式佳肴琳琅满目、色香味俱全;桌边上一家人齐齐整整、和睦友爱。屋外,春雪纷飞,雪盖枝头,仿若满树梨花开。远望去,街巷灯火齐明、人头攒动,好一派合家欢乐的盛世景象。
季灵坐到王氏边上,另一边是阿姊季宁。她侧过头,看见阿姊穿着一身深灰色的狼皮褡忽,束发带冠,侧脸俊秀锋利,此刻正垂眼无聊地把玩茶杯。
“阿姊。”季灵轻声唤道。
季宁单手托腮,偏过头,眸中带笑,“灵儿又漂亮了,像个大姑娘。哦对了,等会吃过晚饭,我和季廷栋准备上街逛逛,灵儿想跟我们一起去吗?”
季灵先是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等听完季宁的话后,她忙抬起头,眼巴巴地盯着季宁,兴致勃勃道:“想去,我想去!阿姊可一定要带我去呀!”
“你妹妹刚恢复能上街去吗。”王氏刚巧听了一耳朵,截过话头道。
虽说家中有奴婢能用,王氏还是喜欢亲历亲为。她为三个孩子布好菜,给丈夫倒上酒,这才坐下。她看眼满脸写着渴望的季灵,叹口气,妥协道:“想去便去罢,跟紧你哥哥姐姐,别自个儿走远了,危险!”
“娘,你放心吧,有我和季宁在,谁能欺负得了灵儿。”季廷栋眨眨眼,说话风趣幽默,“今天花朝节,难得一家团聚。来,我先敬爹娘两杯酒!”
季忠勇哈哈大笑,一饮而尽,“好!有季家人该有的豪情,不错!”
王氏笑弯了眼,举起茶杯,乐呵呵道:“以茶代酒,望我儿健康平安就好。”
季廷栋俯首敬礼,连干三杯,然后再倒满酒,看向二妹季宁,对上她似笑非笑的眼睛,调侃道:“二妹真真是巾帼不让须眉,为兄佩服,佩服。可惜昨日比试输给了我,再接再厉啊!”
“有意让你,别太张狂。”季宁淡笑着举起酒杯,一点头,率先喝干。
“为兄也并未使出全力,彼此彼此。”季廷栋嘻嘻笑,再喝第三杯。
王氏掩嘴笑,抬起筷子给两人各夹了一只鸡腿,笑骂道:“吃饭还堵不住你俩的嘴!从小长到大就没消停过,真是生了俩死对头出来。”
“诶!”季忠勇有点喝高了,脸颊通红,声音洪亮:“这是好事,好事啊!狼崽就应该互相争斗,才能独当一面。那些只会抱团的窝囊货,离了他人连路都不会走,像什么话!”
“再怎么样,斗的时候归斗,帮的时候也要帮,别听你爹瞎说。”王氏扶住东倒西歪的季忠勇,不再让他多喝。季忠勇无法,只好闷头吃肉。
“爹娘说的是。”季宁和季廷栋齐声道。
季灵许久未见这样的场景,心中暖洋洋的。她心里很清楚,随着年岁长大,失去的东西渐渐比得到的要多,这样的团圆便可遇不可求了。因此,她格外珍惜今晚的每分每秒,恨不得将所有细节记下来,深藏于心,以供日后回忆翻阅。
“小妹灵儿。”季廷栋笑嘻嘻地比划道:“我最可爱的妹妹,居然也从猫崽那么大的肉球出落成如今这般灵动秀丽的模样,时间真是快得很啊!”
“灵儿也很幸福能成为季家的妹妹。”
季灵说着,喉间酸涩,却不想在这欢喜的时候落下泪,于是吸了吸鼻子,竭力笑道:“能有这么多人爱着灵儿,真的很幸运,感谢爹娘,阿姊,兄长。”
若以后灵儿变得与现在全然不同,只需记住此刻的美好罢。最后一句,季灵未说出口。
她只举起茶杯,倾身与季廷栋碰杯,眼眶潮红,盛着笑意,如一朵沾染露珠的药勺花,美得不可方物。
季廷栋最怕小妹哭鼻子,这下有些手忙脚乱。他坐得有些远,想替季灵擦眼泪却没够着,索性季宁早已掏出手帕,像给小狗擦脸那样给季灵擦了脸。
季宁白了季廷栋一眼,没好气道:“过节也不知道说点喜庆的,就会在这怀春伤秋,快点坐下吧。”
说罢,她拉着季灵坐下,扫了眼众人,淡淡道:“既是过节,也并非吃这一顿便没下一顿了。祝福的话季廷栋都说了,我就少说两句。吃饭,都吃饭罢。”
一时间,除却碗筷擦碰声,间或三两句低声交谈,这顿饭吃得安静且温馨。
直到戌时,众人都吃过了,季家三兄妹拜别父母,相伴去游览大街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