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御书房内烛火通明,即便她膝下的地面也干燥舒适。外面却是乌云翻滚,雨点阵阵,如密集鼓点敲打蹦跳的心脏。
宿青知道,这不过是个开始。
“陛下,”宿青端正神情,莹白透粉的掐嫩脸蛋硬是被她严肃的样子端得肃穆三分。
燕参启隐去那些无用情绪,淡漠看来。
这番姿态,是又要故弄玄虚?
宿青双手交叠,行了个君臣大礼,她俯下身后未再抬起,而是额头紧贴手背,整个人伏于地面,“臣…从无虚言,当初递于太傅之言,绝无虚假。”
她吐字清晰,一字一句道:“陛下若被刺杀于归尘关,便是无法登帝。”
“包括王指挥使在内,数万将士葬于埋伏,三殿下临危登帝,大乾将倾。”
“此为,陛下之命。”
短短几句话,将御书房震得噤若寒蝉,宿青闭上眼,耳边只余她自己的呼吸声。
她埋在地面之上,心底愧疚:呜呜,对不起,对不起…..
这几句话,应该非常戳人心肺。
宿青到底不是小蠢瓜,借由她玄学传承的影响,一个人到底如何,于她而言,实则很好辨认。
记忆中的情感不会骗人。
她看过燕参启的记忆,虽然情绪不深,总一副淡漠姿态,但燕参启应该算是个重情谊的人。
至少,从老皇帝去世那一幕就可以看出。
又或者更简单的说,从他身为一国太子,为护大乾亲上战场这一点都足够证实。
宿青认真琢磨过,人不错,就是估计有心理障碍。
具体是什么障碍怎么导致的….
宿青:不用知道,反正跟她没关系。
上首燕参启握着卷宗的手默默捏紧,分明骨节泛白,纸张在手指间缓缓变形。
一旁的长孙保和王秋吉也在这言语间面色凝重。
燕参启狭长双目盯着宿青垂入地面的脑袋上好半晌,视线因长久定于一个位置逐渐失焦。
他沉下眼,重活一世的经历眩目怪异,上辈子的记忆被他强塞一角,此时却终于如海浪般席卷,战地浆血气息似乎重新飘散入鼻。
为平定蛮族祸事他费尽心思,苦于折腾,战士们百般艰险,到头来,却死在从未怀疑过的心腹手上。
大乾纷乱,直至倾覆,他才尚明晰一丝事故源头。
御书房内的氛围在燕参启的沉默间越来越沉重。
几个呼吸的时间后,燕参启话语中透出几分锋利:“若朕不信这命呢?”
宿青心说当然啦,要不是因为你不信,你也不可能离谱到打破既定的命理活下来,那八字她能看错嘛….
她满眼认真地回答:“是,陛下不信,也已经做到了。”
燕参启微微松开捏紧的手指,似乎因宿青这句话终于从那段苦恨不甘记忆中抽离。
是了,这辈子已经不一样了。
宿青偷偷摸摸半抬头,朝上觑了眼,见燕参启情绪稳定,开始拍马屁:“陛下过了这一灾,自是大乾的帝王。”
燕参启闻言,收拢纷乱心思,他牵起色泽浅淡的嘴角,“…..是吗,不过事.后之言,”言语间还带着淡淡讽刺,“朕为何要信你一面之词。”
“宿卿要解释,不如说说,当初为何只将消息递给长孙太傅。”
言外之意,消息递得这么迟还只给一个留于京中的太傅,话语还模棱两可,真不是有所图谋吗?
宿青垂着脑袋皱鼻子:哼,别以为她听不出来燕参启拐弯抹角骂她呢!
这事确实不好解释,毕竟是原身干的真事。
宿青鼓鼓嘴,没办法,她要开始撒谎了。
正经不了多长时间,宿青抬起头,从燕参启的方向望过去,瞧得见跟前人下巴尖尖,唇色绯红。
宿青端起身子,话说的半真半假:“这便是臣的因果了,臣为占卜卦象得到陛下的消息。没想到因窥伺天机,触了臣自身的因果霉头,”她瞥了眼王秋吉,一合掌,严肃又惋惜,“致使臣这段时间总是健忘,消息也是忽而想起才勉强递了出去。”
一股子神叨气势盖都盖不掉。
燕参启轻哂,眸色间看不出是信还是不信。
王秋吉颇富感情的一垂手心,眼眶震荡,满面义愤填膺,“天那,那大人….呃….”
燕参启眼睛一横,王秋吉惊诧的声音在喉咙管里打了个转就消失了。
宿青抿住嘴,不让自己笑出来,也不知道王秋吉怎么回事转变这么大,突然这么相信自己的。
好好笑哦~
她憋了好一会儿差点露馅儿了才继续说:“臣大殿上一言,也为真实。陛下短寿,易命丧小人之手,陛下遇刺一事,便是其中一难。”
“这…这….”长孙太傅这时说话了,他双手拢在袖内,灰白胡子颤动,面色藏不住的担忧:“那可如何是好?”
宿青听出长孙保口中隐隐的顾虑担心,安慰性地朝长孙保笑笑,能让燕参启在这种时候放在身边的,必然是相当重要的心腹,“短命”一事说与这几人倒不至于引起太大恐慌。
宿青重新看向燕参启,“臣既然道出此言,便是以己身命理承了因果,”宿青再次叩首,她闭上眼,纤长睫羽覆在面孔上端微微颤动,“陛下安危,臣共担一半。”
共担一半自然是假的。
但一个有能力成为帝王的人,都不会简单。
她此刻的命可都握在燕参启手上。
何况燕参启死了,她也不会好活。
幕后操纵的人藏于黑暗,她则站在清天白日之下,稍有不慎就会因那暗处之人翘辫子。
相反,燕参启是暗处之人的必然对头。
一方胜则一方必败。
将宿时溅置于此番境地的便是那幕后之人,她是不可能站到阴险狡诈的反派角色那边的。
那么自然而然,她的立场只能是燕参启这一方。
所以干脆实锤燕参启短命,捆绑她自己,突出一下她存在的必要性。
宿青恭敬道:“这也是臣的命,臣此生愿为保陛下安危拼尽全力。”
宿青心情其实蛮复杂的,燕参启那卦奇怪的要命,她其实还真不敢乱牵扯。
可都到了这个地步…..
保她自己的命要紧!
她心底喃喃,虽然骗了人,但既然承诺了这一点,她会努力的。
“宿国师此话当真?”长孙保声调转了转才保持平静地说到,他和前国师是故交,前国师裴庆占卜之术冠绝,也因此连任了两朝国师。
宿青身为裴庆天赋卓绝的唯一的弟子,必然有其独特才能,但还是年轻生嫩,不过十七岁少年,不能全然信之。
可如今人都这般起誓,想来问题绝非普通,并且以王秋吉先前听了那侍卫带到的话后对时溅小友肃然起敬的姿态,必是说到了点上。
宿青不再说,双手放在身前,面向燕参启:“臣定当竭尽全力。”
燕参启瞧着宿青的做派,不似上辈子死时听得的那般传言的城府,稍显蹊跷。
他说:“这么说,朕还得好好谢谢宿卿了?”
宿青闻言机灵摇头:“不敢不敢,是臣应该做的。”
宿青心情舒畅,燕参启的话是不怎么很好听,但都能够开这种破玩笑,语气也没有震怒的样子,应该相信了吧?
宿青想了想,忽然想到幕后黑手:“陛下遇刺一事,肯定还有主谋。”
直到宿青说到这,燕参启才正眼瞥来,似乎前面的短命一说远不如此事来得重要:“哦?宿卿是这般认为的?”
宿青弯眉,满脸狡黠:“是的,陛下。”
哼哼,阴险狡诈的反派角色,可小心点吧!都别想好过!
燕参启这时细细看起跟前人,一时竟不知道,此人心里是什么打算。
“既如此,霍扬手下还有一批旧人,只是孰奸孰善,难辨真伪。”
说着,燕参启放下手中攥着的卷宗,食指一错不错地轻点了几下桌面。
宿青慢慢扬起脑袋,眨眨眼,唔,怎么感觉哪里不太对呢,怎么就忽然说到别的地方去了….
霍扬又是哪位啊….
大概是宿青怔神的状态太过直白,宿青视线一动就看到燕参启仔细端详自己的眉目,她心脏紧了紧,马上垂眼。
心中还在翻腾,怎么感觉燕参启好像本来就没那么想斩她脑袋的样子….
正想着,燕参启就发话了,“宿卿这般神机妙算,不如待这批人跟随军队回京,宿卿跟着前往好好审审算算,免得冤枉了好人。”
宿青立马一惊,啊啊啊!
她总算听懂了,霍扬该不会就是那个死在归尘关的人吧….
那个人手下的人,那里面要是真有什么反派角色的小喽喽说不定知道宿时溅的身份呢,到时候一见面,天啦人家不想说也变成想说了,不行不行不行….
难怪她觉得怪怪的!
她飞快道:“这恐怕不是很合适吧….”这不都是那些审人的大臣干的事嘛…..
就见燕参启似笑非笑,“宿卿觉得不合适?”
宿青盯着燕参启眼神古怪的模样发愣好一会。
咋的?
啥意思,难道还真合适?
正纳闷,眼角余光注意到太傅老迈身子就在那角落左挪右移,满脸欲言又止。
宿青:…..
忘了,霍扬是国子监出去的,她身为国师,掌管国子监,说的好听点,免不得需要掺和进去把事情搞明白,给国子监争个清白。
燕参启这时候已经收回视线,但那古怪眼神她记得清清楚楚,宿青咬牙:阴阳怪气,那语气那神情,一定是在阴阳怪气!
但是她真的不敢去啊....
宿青舔舔干涩的嘴角,换了个角度:“臣的意思是,臣这健忘症,恐怕不一定能记住。”
“无妨,宿卿记不住,朕会替宿卿好好记着。”
宿青:……
她能说什么!她还能说什么!啊!小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