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夜啼四
第二天一早,天色熹微,莫念和无为道士便跟着郑仓出发前往沉璧村。
通往沉璧村的道路已经被及膝的野草淹没,羊肠小道,弯弯曲曲,偏僻隐蔽,如果不是有沉璧村人郑仓带领,实在难以找到道路。
几人寅时从宝应县出发,到沉璧村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天色昏昏。穿过一大丛茂密的野草从,便可见沉璧村村口。
沉璧村呈环形坐落,若能站在高处向下俯望,便可看出整个村子像一块玉璧的形状,故名沉璧。
此刻刚过黄昏,还未彻底入夜,但是远远望去,村子里十分寂静,也不点灯,在昏昏夜色中寂静得有些诡异。
郑仓倒是习以为常,有些紧张地领着两人往里走,他们村子不欢迎外人,三十年来,已经没有外人来过这里,这次他自作主张,带了无为道长他们来,村长定然震怒。
“什么人?”几个人正要迈步进村,莫念忽然一回头,掷出一颗小石子,击中了什么人,那人哎呦一声,从野草丛里滚了出来,沾了一脑袋草屑。
“汪小剑?”几人都有些惊讶,“你怎么在这?”
汪小剑挠了挠头,尴尬地爬起来拍了拍头上的野草,“莫姑娘,我担心你的安全,就偷偷跟着一起来了。”
“你这不是胡闹吗?”无为忍不住拿起拂尘,戳了戳他的脑门。这里这么危险,他们尚且小心翼翼,这小子毫无自保之力,居然也敢偷偷跟来。
“就让我跟你们一起去吧。”汪小剑双手合十,拜托道。
无为皱着眉道,想要赶人,但是犹豫片刻,还是松口,“你跟紧点。”
现在天色已经晚了,这小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如果让他一个人回去,就算他能找到回去的路,一路上也太危险了,为今之计,也只能先带着他了。
汪小剑闻言,迅速跟在了他们身后,生怕他们反悔。
“你这璎珞,护臂,衣服,通通换了。”无为指着汪小剑道,汪小剑这一身织金镂花的衣服,这巨大的金璎珞,金护臂,整个一金光闪闪,“太引人注目了。”
汪小剑这会倒挺乖巧,听话地把这些都摘下来,衣服却暂时没法换了。
“诶,你怎么装自己兜里了?”汪小剑看着无为动作熟练地把东西全揣进了自己衣襟里,忍不住出声道。
“我替你保管。”无为不紧不慢,“你还想不想跟着我们了?”
汪小剑瞪着眼睛,无奈低头,“好吧,到时候记得还我。”
无为敷衍应承,“还你还你。”
几人这才继续向前走。
“郑仓!”几人刚迈进村里,就听见一声怒喝,两个中年男人拦在他们面前,一个身材壮硕,一个面容忠厚,壮硕的那个骂道,“你还敢回来?还带着几个外人,我们这里不欢迎外来人。”
“熊叔,善叔。”郑仓恳求道,“无为道长法术高明,在宝应县里收服了好几个恶鬼,他一定能收服那东西的。”
“胡说什么!”郑熊面色一变,“我们村哪来的什么恶鬼要收服的?”
郑善的脸色也不大好看。
“郑仓的脑子不清楚,把他带回去。”郑熊喊一声,很快陆续出来十几个青壮年,拦在村口,押住郑仓。
“你们快走吧。”郑熊板着脸,黝黑的面庞和身体像一座小山,盯着无为几个人,“我们村不许外来人进。”
“我们好心来帮忙,你什么态度啊?”汪小剑从小被捧着长大的,宝应县从来没人敢同他叫板,刚刚被老道士压了一头也就算了,这什么人也来跟他叫板,汪小剑顿时脾气上来了,撸着袖子,“你信不信我马上带十几个护卫来荡平你们村?”
十几个年轻村民向前一步,表情凶恶,汪小剑吓了一跳,但是气势不能输,勉强站着没动,仰着个下巴。
郑善拉住脾气暴躁的郑熊,眼前这人衣服上都绣着金线,想必不是好惹的,没必要和他发生冲突,郑善的语气和缓些,“这是我们村自己的事情,你们还是快点回去吧。”
外人是绝不能进他们沉璧村的门的。
“这位居士。”无为甩了甩拂尘,仙风道骨地开口,“贫道乃是...”
无为一句话还没来得及讲完,却已经被郑熊推搡了一把,险些没站稳,仙风道骨的架势顿时丢了大半,“居士如何如此无理…”
无为话还没讲完,又叫人推搡一把,十几个青壮年村民连推带搡推,将几人推了出来。
汪小剑怒气上涌,他作为宝应县的小霸王,何曾吃过这种亏。也顾不得打不过了,和村民们推搡起来。
“汪小剑,无为道长。”
清泠泠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汪小剑顿住,忿忿回身。
莫念姑娘实在太善良心软了,汪小剑回想起那日莫念姑娘治那恶鬼的身手,这些村民虽然人多势众,但恐怕经不起她三拳两脚的。
但莫念姑娘叫停,汪小剑也只得罢手。三人暂时走远一些。
无为坑蒙拐骗这么些年,还没受过这待遇呢,苦着一张脸,“莫小居士,你看,可不是老道不愿帮忙,实在是没办法啊,不如我们就先回去吧。”
“是啊。”汪小剑一屁股坐在地上,他今天走了一天的路,一共就吃了两块饼子,现在是又累又饿,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太善良心软的莫念姑娘站定,忽而粲然一笑,一双水玉一般的眼睛流动着狡黠的光彩,“道长,你的纸人带着吗?”
无为警惕地捂住自己的衣袖,“做什么?”
莫念两指合拢,轻轻一勾,无为道袍里藏着的纸人便慢悠悠飘了出来,莫念微微一笑,“劳烦道长了。”
看见这熟悉的纸人,汪小剑就想起自己被这老道士骗的那天晚上,情绪低落了片刻,不过很快就领会了莫念的意思,忍不住露出一点幸灾乐祸的笑容,“莫念姑娘,你的意思是吓吓他们?”
老道士不情不愿,“我的纸人可不是这么用的。”
两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他,“道长,这不是你的老本行吗?”
老道士噎了一下,他的老本行是求财,可不是吓人。
罢了,就当是日行一善,若然放任不管,那些无辜被献祭的女人也着实可怜。
老道士念起咒语,巴掌大小的纸人迎风而长,化为一只舌头长长的吊死鬼,舌头似血,惨白眼眶恰对着汪小剑,表情怨毒。
“嚯。”虽然早有心理准备,汪小剑还是吓了一跳,躲在老道士身后。
莫念上下打量一番,沉吟片刻,“道长还有其他的纸人吗,像郑仓说的那模样的。”
老道士另从袖中摸出一张纸人,两指沾了朱砂在纸人额头一点,念完咒,纸人便吹气似的膨胀起来,化作一个七窍流血的厉鬼模样,额头一个大洞,里面流出污血和一些黄白的液体里。
“呕。”汪小剑和这纸人所化的厉鬼对上眼,险些没忍住吐了,整个人往老道士身后又缩了缩。
三人望着这“厉鬼”,微微一笑,脸上表情是如出一辙的...阴险。
老道士一挥拂尘,“去吧。”
“女鬼”僵硬地点点头,慢悠悠地向沉璧村中飘去。
“村长,郑仓那小子回来了,还带着三个外人。一个道士,两个年轻人,已经被我们赶走了。”郑熊面对着村长郑宁贵,倒是恭恭敬敬。
郑宁贵混沌的眼珠转了转,眼皮耷拉着,显出凶光,“郑仓小子呢?”
“还是关在地窖。”郑熊微微弯着腰道。
“这小子,吃里扒外。”郑宁贵苍老的脸上露出狠色,“如果他再要往外跑,就送他去和李婵团聚。”
郑熊面具犹豫,“村长,这...他到底是我们看着长大的...”
郑宁贵混沌的眼珠子转过来,落在郑熊脸上,郑熊渐渐息了声,“是。”
“去吧。”郑宁贵摆摆手。
郑熊这才慢慢退出来。
日头余晖已经彻底消散,天空黑沉沉的,月光不明,星光暗淡,郑熊的影子也是模糊暗淡的。
村子里几百户人家,却寂静无声,不见烛火,整个沉璧村,死寂一片。
郑熊的目光落在村头的木桌椅上,风吹日晒,简陋的木质桌椅已经破败不堪。
沉璧村,从前也不是这样的。
过去的记忆已经太久远了,模模糊糊的,从脑海里一闪而过。
从前的这个时候,村里的老人三三两两坐在那桌椅上纳凉,打着蒲扇,孩子们的嬉闹笑声传得好远好远。
那样的场景也只是在郑熊脑海中一闪而过,郑熊很快收回目光,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脚步忽然顿了顿,郑熊低头看向自己脚下,他的影子,原来有这么长吗?
像是察觉到他的目光,脚下的影子慢慢,慢慢,又拉长了一些。
郑熊难以置信,僵硬在原地,缓缓转过头,正对上一张七窍流血的鬼面,女鬼身形纤细,额间破了一个大洞,里头流出红得泛黑的浓稠鲜血,还有黄白色的脓液,混合在一处,散发出浓烈的臭味。整张脸被污秽掩盖,看不清面容。
郑熊脸色一下白了,颤抖着向后退了两步,“小婵,你是小婵吗?”
女鬼不答,僵硬地向他靠近,红黄色的脓血滴落在郑熊脚背。
巨大的恐慌之下,郑熊终于恢复了一点力气,向最近的房屋跑去,用力敲门,“开门,快开门!”
“熊叔...”门吱呀一声打开,来人正对上一张放大的鬼面,惨叫一声跌坐在地,“李婵,是李婵,李婵来找我们复仇了!”
“来人,快来人!”郑熊大声喝道,但听见他们的叫嚷声,隔壁家家户户竟然闭门不出,生怕也被这李婵的鬼魂缠上。
“这些人...”郑熊啐了一口,看向那已经吓得瘫倒在地上的年轻人,“去找村长。”
年轻人连滚带爬跑出去了。
郑熊正面对着那女鬼,一点一点放慢脚步后退。
村子里的人很快都被惊醒了,郑宁贵铁青着脸,匆匆披了一件外衫,拄着拐杖走出门口。村长亲自出面,大家不敢不听,终于陆续有门打开,十几个青壮年手持火把而来,将那女鬼团团围住。
女鬼额间不断滴落红黄色的脓血,却仿佛碍于这些炙热的火光,不敢靠近。
郑宁贵垂下眼皮,露出狠辣之色,“你们这么多人,怕什么?点火,烧死她。”
李婵生前就性格软弱,就算死了化成鬼又能怎么样?
“村长...”众人犹犹豫豫,没人敢第一个上前。
郑宁贵不满地敲了敲拐杖,一个年轻人面无血色,试探着向前一步,女鬼猛然转过身来,血污里的一双眼直勾勾盯着他。
年轻人惨叫一声,两股战战,跌坐在地,火把险些将自己的衣服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