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夜啼六
莫念坐在铜镜前,身穿村里送过来的新的五色彩裙,梳高髻,用小指轻轻沾了一点朱砂点在额间。
她原生得美,灵动俏丽,皓齿明眸,换上这身衣服,作出端庄的姿态,比平日里更多一分神秘缥缈,凛然不可近之态。
汪小剑和郑仓穿着村里的粗布短打,同村里两个年轻村民一起抬着竹轿。
汪小剑原本还在嘟嘟囔囔地抱怨这衣服太粗糙了,刮得他皮肤都红了,见莫念出来,顿时晕晕陶陶,脸从耳朵红到脖子,不敢抬眼直视她的脸,一时连害怕和抱怨也全忘了。
郑仓倒是神色如常,目视前方,目光没有多做停留。
莫念迈步坐上竹轿,不免轻轻皱了皱眉。这竹轿不知被多少女子的鲜血浇灌过,鲜血虽然干涸了只留下淡淡的红褐色痕迹,但是坐在这里,血腥味萦绕在鼻端不散,令人有些作呕。
“起。”郑仓淡淡轻喝一声,四人抬着竹轿,稳稳起身。
“游神祭,荷花仙,神经享,怒火平...”
少女的歌声和着鼓声,悠悠回荡。
莫念端坐轿中,听着这歌声悠悠,面上端庄,心中厌恶。
呸,什么神灵,分明是怨灵!
这沉璧村,从上到下都透露着古怪,以鲜血献祭,还要掩饰太平。
游神队伍打着火把,伴着火光映天,看起来倒是十分热闹,只是每个人都是紧紧绷着心弦,不敢有片刻放松,平静的表面下藏着诡谲阴森。
抬竹轿的都是年轻人,老道士的白色头发太显眼了,只能混在前头跳傩舞的队伍里,这老道士倒是多才多艺,竟然也让他跳得像模像样,戴着傩面具混迹其中,看不出什么纰漏来。
郑仓和汪小剑抬着竹轿,一个不动声色,一个眼珠子滴溜溜乱转,都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莫念坐在轿中,横秋剑太显眼了,只能藏在竹轿下方,她手中紧紧握着八宝铃,感受着风中的气味。
来了。莫念眼神轻轻一动。
竹轿微微一沉,有什么东西落在上面,看不清形状,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黑影,速度极快,扑向莫念的面门,浓烈的腥臭味扑面而来。
莫念反应极快,足尖一点,整个人向后一仰,口中念咒,手中八宝铃疾射而出,“九天八宝,生死蒙恩。飞铃流金,万鬼潜行!”
小小的银铃随着她念咒,爆发出耀眼的金色光芒,如金色流星一般迅疾飞出,击中那团黑影,黑影发出一声长长的尖啸,声音锐利如在脑海里刮骨,所有人都捂住耳朵站立不稳。
竹轿也倾倒下来,莫念顺势一跃,摘下竹轿底部的宝剑,横剑身前。
八宝铃一击得中,金色光芒消退,如一对普通的铃铛,躺在莫念掌心。
“接剑。”老道士把傩面具一摘,一下撕开前头红色大鼓的鼓面,从里头拿出两把事先藏好的桃木剑,扔给郑仓和汪小剑,郑仓顺势接过,随手挽了个剑花,如莫念一般,横剑胸前。
汪小剑却手慢了一步,没有接住,颤巍巍弯腰捡起来,一手拿着桃木剑,一手抓着一把黄符,两只腿都在忍不住颤抖。
其他的村民有桃木剑的抓着桃木剑,没有剑的抓着火把,颤颤巍巍向后退去。
这怨灵,这怨灵好像比之前更可怖了!
这怨灵被莫念的八宝铃击中受伤,一时不敢近前,黑色的影子在众人上方逡巡游走,浓烈的臭味刺激着众人的神经。
阴风呼啸,星月无光,只有呼啸的风声和浓烈的尸臭味,即使摈住呼吸也躲不过那无孔不入的气味,已有年轻的村民忍不住发出呕吐之声。
这怨灵已经成形了!
莫念轻轻抿着唇,神情肃穆,她的八宝除魔铃是他们抱剑山的至宝,一体双铃,一铃清心,一铃诛邪,普通的邪祟,被这八宝铃正面击中,魂飞魄散的也不在少数,可是这只怨灵竟然还能行动如常,这怨灵定然已经彻底成形了。
偏偏在这关键时候,怨灵成形了!
这食了三十余人的怨灵一旦成形,带着冲天怨气和恨意,刚刚又被她的八宝铃打伤,更添怨恨,决不会善罢甘休了。
莫念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在他们头顶逡巡的怨灵,足尖一点,提剑攻了上去。
怨灵发出一声尖啸,浓黑的雾气膨胀散开,将在场众人团团围住,一时间眼前除了黑暗,还是黑暗,一点光亮也泄露不进来。
黑暗中许多村民抑制不住发出惊叫声。
无为老道士还算镇定,汪小剑手抖得桃木剑都快掉在地上了。
莫念不动声色,腰间的八宝铃轻轻一震,发出柔软的白色微光,照亮莫念周身的一小片地方。
浓黑的雾气慢慢凝聚出了一张脸,雾气凝结的脸梳着和莫念一样的高髻,眉间一点鲜红的朱砂,额头上破了碗大的一个洞,清秀的面庞上满面血污,双目圆睁。
这张脸是...李婵。
莫念虽然没见过李蝉,但已猜到了这人是谁,心中闪过一丝不忍,这姑娘犹带稚嫩,尚未长成,却已被当做了牺牲品,无从选择,无力反抗。
莫念心中不忍,手中的剑却没有半分停顿,一道寒光闪过,已将面前染血的美人面劈成两半。
怨灵乃由怨气形成,没有理智,不会思考,只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和刻在骨子里的怨恨。
这是李婵,也不是李婵。这只是李婵的怨气所化。
浓雾中传来一声哀鸣,李蝉的脸再度化作浓雾散去,可是很快,浓雾中便长出了一张新的脸,一张,两张……三十张脸,三十多张女人的脸。
这些脸年龄,模样不一,有年轻女子,有头发花白的妇人,甚至还有个小女孩,看着不过三四岁,脸庞稚嫩可爱,但是满脸的鲜血和狰狞的表情让她如同厉鬼,再看不出半点生前的可爱模样。
这三十多张女人的脸庞,都是额头上破了一个大洞,汩汩地流出鲜血,双目圆睁,死不瞑目,怨气冲天。
原来这三十年来,沉璧村献祭的女人,她们的怨气也都被这怨灵吸收,成为了怨灵的一部分。难怪,难怪这怨灵如此怨气冲天。
“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死。”
“娘,我害怕,我好害怕啊。”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我恨,我好恨啊!”
“报应,你们都会得到报应的!”
浓雾里的三十余张脸狰狞扭曲,无数嘶哑的声音在浓雾中响起,带着泣血的怨毒。
莫念警惕地握紧了手中的横秋剑,手腕翻飞,横秋剑气如银蛇游走,交织成细密罗网,将靠近的黑色怨气全部绞散。
横秋剑是诛邪的宝剑,剑身轻盈锋利,剑随意动,人与剑配合无间,浓黑的雾气一时无法靠近。
而其他被包裹在浓雾中的人却乱做了一团。
有人承受不住这强烈的怨气,口鼻中已经开始渗出鲜血。
“太上敕令,赦汝孤魂……”老道士念咒的速度比平日里快上许多,拂尘甩得又快又狼狈,再端不住仙风道骨的模样。
汪小剑在雾中连跑带跳,好几次险险要被鬼脸扑住,吓得脸都已经变了色,一边跑一边胡乱朝逼近的鬼脸仍黄符,“救命啊!老道士!道长!莫姑娘!”
好几个村民身上已经挂了彩,在雾中胡乱奔逃,“别吃我,别吃我,啊啊啊啊!”
黑暗中不知是谁,面对着逼近的鬼脸,一把将身边的同伴推了出去,同伴脸上多出一道深可见骨的爪痕,要不是反应快就地一滚,半个脑袋此刻说不定都没了。
黑暗中所有人乱作一团,忽而一声清亮的断喝在浓雾中响起,“清心!”
浓雾中心隐隐可以看见一团柔软的白色光芒,一声清越的铃铛声响彻黑暗,仿佛响在每个人耳畔。
每个人同时一震,脑子里都是一清,勉强抓起手里的桃木剑,火把等物,警惕着四周。
“无为道长。”少女清亮的声音似在耳边响起,“把黄符分给大家,所有人站在一处,不要分散,互相援手。”
“是莫姑娘!”汪小剑已经摸着黑暗靠了过来,和老道士站在一处。
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之后,勉强能看清楚一点东西了,不再完全像个瞎子一样。
“你还有符吗?”无为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目光警惕地注视着四周,一边对着汪小剑道。
汪小剑把怀里的符篆全摸出来,刚刚让他胡乱掷出去快一半,“就这么多了。”
老道士把自己所剩的符篆也拿出来塞进汪小剑手里,“分给村民。”
“一人一张。”汪小剑粗略看一眼人数,在场的村民约莫二三十人,符篆总共也就三十来张,汪小剑先给自己留了两张,自己向老道士买这符的时候可贵呢。
“剩下的给我吧。”一个个子不高,粗眉毛的村民见发完还剩两张,趁乱就要来夺汪小剑手里的符,汪小剑横眉怒目,他生得人大马大,生起气来模样还是有几分唬人,这人犹豫着把手往回缩了缩,其他的村民却也隐隐躁动起来。
“汪小剑,过来。”老道士及时开口,两指一拢,黄符便自动飞进了他的道袍里头,村民们这才收回了炙热的目光。
汪小剑沉着脸,心里闷闷的,他从小到大被保护得太好,没见过什么真正的黑暗。这会才真正见到人心险恶,这些人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三十年来把村里的女人推出去献祭,刚刚也是,遇到危险把同伴推出去替自己挡灾,他刚才恰好站在那人旁边,都看见了。
还想抢他们的符篆,还好老道士还是有些震慑力,他们才没敢动手。
汪小剑和老道士背靠背站在一起,其他村民围拢成一个圈,拿着符篆和火把警戒,鬼脸尖啸着,冲撞着,但一时间没法拿这些人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