剔银灯二
“回来了?”
碧衫的美人引着灯,走过蜿蜒的石子路,两边是苍苍竹林,映着月色,清幽静谧。走到竹林尽头,方见一座小院,院门处隐隐可见“竹声院”三字,字体清俊苍劲。
屋外清幽,屋内昏昏。
月白衣衫的公子坐在桌前,眉目温朗如清风明月,走得近了才能见他却是坐在一张木制的轮椅上,双腿上盖着薄毯。
双腿残废的年轻公子正在雕刻一枚巴掌大小的青玉葫芦,葫芦通体泛着莹润的光,其上一道长长裂痕,已被修补了大半。
听见她进门的声音,男人并未抬头,目光只落在小小的玉葫芦上,手中刻刀极稳。
碧衫美人并不前去打扰,只提着灯安静地侍立在一旁,看着男人一点一点,以玉泥修补葫芦上的裂痕,原本显眼的裂痕在烛光的映照下逐渐模糊,几不可见。
待男人落下最后一刀,玉葫芦彻底成型,在烛光映照下泛着莹润的光,碧衫的美人才上前两步,将已经快要燃尽的走马灯放在他跟前。
“送我的?”男人轻轻拨弄一下灯角的铃铛,铃铛发出悦耳的轻响,“很漂亮。”
今日是花灯节,山下想必热闹非凡,他却并不在意,一点要踏出这小院的意思也没有。
碧衫美人将灯向他身边推了推,一双美丽的杏眼中透出几分欣喜,牵了牵嘴角,似乎是想要露出一个笑容,却未能成功。
男人的目光扫过她衣袖,顿了顿,“怎么划破了?”
是被那只小鸟啄破的吧?
碧衫的美人低头看向自己袖摆,却见在那小鸟啄破的裂口上方,还有一道长长口子,不知在哪划破的。
男人却习以为常,拉过她的手卷起衣袖,藕白手臂上也留着一道不浅的长长伤口,不过伤口处并无血痕,伤口之下也并非皮肉,而是隐隐可见冷玉似的内芯。
男人握着她的手臂左右看了看,好在只划伤手臂,未损及关节,不难修补,“去把箱子拿来。”
碧衫的美人安静点头,熟门熟路将一个木质小医箱提过来,打开箱盖,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一些大大小小的瓶罐,卫雪园拿出一个巴掌大的青玉柳叶瓶,里头装着的是玉屑制成的白泥。
她是以秘法铸造,白玉雕像化作的美人,但纵然外表再与常人无异,但终与活人不同。
她口不能言,也没有痛觉,常常受伤了自己也不知道,就如同此刻,看见伤口才后知后觉。
男人倒出小半碗玉泥,用小刷子细致涂抹在伤口处,他的手法轻柔细腻,很快便已看不出半点伤痕,一双玉臂如新藕。
“去外头吹吹风晾一会吧。”男人将青玉瓶收起,淡淡道。
碧衫的美人不动,一双杏眼讷讷地望着他。
她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她是尊哑巴美人像,说不出话来。
男人也无意知道,他亲手铸造的这尊美人像有些什么想法,淡淡摆了摆手,“浮白,去吧。”
美人只得转身出来。
月上柳梢头,竹影幢幢。
浮白独自坐在小屋外的石阶上,碧色的裙裾铺满了半边石阶,微风轻轻拂过她的衣摆,新敷上的玉泥很快便开始干了,浮白有些孩子气地晃了晃胳膊。
一只羽毛鲜亮的靛颏鸟落在近前的竹枝顶上,于枝头纵跃,发出一连串清脆悦耳的啾鸣声,似乎在唱着不知名的小调。
浮白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侧耳细听,一时听得痴了。
这声音真美。
浮白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张张嘴,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
浮白眼中闪过一点懵懂的失落。她不过是主人雕刻而成的一座玉人偶,虽然外貌和真人无异,若不知她的底细,任谁也看不出她并非真人。
主人花费了一年多的时间雕琢出一个她,天上地下绝无仅有。
但是再绝妙的技艺,她和真正的人还是有所不同。
浮白无法理解那些不同在哪,她只知道,她是个哑巴,永远没办法开口说话。
开口说话,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呢?浮白晃了晃腿,有些神往地看着在枝头跳跃歌唱的鸟儿。
鸟儿浑然不知正有人羡慕着自己的歌喉,一曲歌罢,扑腾扑腾翅膀远去。
有人来了。
浮白的目光一转,看向小院门口。
一个圆脸的少年站在门口,少年衣摆也绣着一枚淡金色的祥云图案,便知是方诸阁弟子。
院门不过半人高一扇木门,虚虚掩着,少年却踌躇着不敢进来,只在门外唤道,“师兄,我是阳春来。”
门吱呀一声打开,来的却不是他师兄卫雪园,而是碧衫美人浮白。
浮白手中捧着一个青玉葫芦,递给他。
阳春来双手接过葫芦,有些拘谨,“浮白姐姐。”
他知道面前这美人实非真人,乃是师兄以白玉雕刻而成的美人像。
但即使这样近距离相对,她看起来与真人也无半分不同。而她这张脸,和他死去的师姐李群玉简直一模一样。
这样精妙无双的技艺,也只有师兄卫雪园一人能够做到。
师兄在练器一道的天赋,他们这些师弟师妹们便是加在一块儿也赶不上。
就像他手中这五行葫芦,他想尽办法也修复不了,只得向师兄求助。
可是自从十年前那件事后,师兄便将自己关在这竹声院中,闭门不出。
阳春来的圆脸上露出几分苦恼,“师兄他,还是不肯出门吗?”
今天可是花灯节,外头热闹非凡,掌门年纪大了不愿出门,他们这些弟子们没一个不溜出去看花灯的。
浮白美丽的脸上没有表情,缓缓摇摇头。
阳春来只得告退,走了两步却又忽然扭过头来,“浮白姐姐,你等我一会。”
浮白不解地看着他,阳春来却没有解释,飞快跑远了。
浮白也真依言站在门口等待。
过不多时,阳春来急急跑回来,怀中还抱着几盏花灯,一股脑塞进浮白怀中,“浮白姐姐,这些送给师兄。”
这些花灯有莲花的、山水的,还有一盏可爱的兔子花灯。
阳春来有些不好意思,“这都是各位师姐弟送给师兄的,有劳浮白姐姐带给师兄。”
浮白静静点了点头,抱着花灯转身进去。
……
“谢师兄。”
玄衣的青年披着晨光而来,仍旧以面具遮着半张面,身后背着长刀。
阳春来将青玉葫芦递给他,“五行葫芦已经修复好了。”
谢拂衣接过,沉声道,“多谢。”
青玉葫芦确已看不出半分裂痕。
阳春来连连摆手,有几分不好意思,“是我师兄修复的。这五行葫芦蕴含灵力过盛,以我之力实在难以修复,只得请师兄帮忙。”
“谢师兄。”阳春来脸上露出一抹得色,“你试试这五行葫芦可有何不同?”
谢拂衣不解,一手握着葫芦,一缕灵力探入其中,青玉葫芦上方立刻卷起五个小小的气旋,一柄小小的金刀,一根荆棘横生的藤蔓,一股流动的小水流,一簇小小的火光,一个沙土气旋,正是金木水火土五行之气。
谢拂衣凝神操控,那一缕火光转瞬化为巨大的火龙,冲着阳春来而去。
阳春来一下跳起来,险些被烧着了眉毛。
谢拂衣忙收回灵力,火龙也随之消失。
“抱歉。”谢拂衣目光中带着一点歉意,但更多是惊讶,“这五行葫芦的威力变强了。”
阳春来嘿嘿一笑,“谢师兄感觉到了。”
“这五行葫芦的确是难能的至宝。”阳春来望着这青玉葫芦道,“以特殊的青玉炼成,能引五行之力为己用。”
“可惜谢师兄如今经脉受损,无法将这五行葫芦的威力发挥到最大。”阳春来说到此,也不免心中慨叹。
这五行葫芦虽是至宝,但若是以谢师兄从前之力,根本用不上借助这些法器。
阳春来收回思绪,“为使这五行葫芦更合谢师兄之用,师兄以我门秘法,对这葫芦进行了一点改造。”
阳春来显然对他师兄的无双技艺十分崇拜,“如今这五行葫芦不再需要源源不断地注入灵力,只需一点灵力为引,便可以催动。”
“不过,操控起来或与从前有些许不同,需更精细地操控。”阳春来道,却并不担心,以谢师兄的悟性,定很快便能明白。
谢拂衣点头。
“还有一事。”阳春来郑重神色,“谢师兄的刀,或许可以修复了。”
那次飞光会之后,谢师兄经脉尽损,赫赫有名的宝刀燕鸣也折断了。
那之后,谢师兄曾上方诸阁求助,希望能够修复这柄断刀。
可是燕鸣刀并非普通刀刃,便是方诸阁也无力回天。
可是他遍翻古籍,却找到了一点记载,“相传在小重山阿那湖底有白石髓,蕴藏着强大的灵力,可以用来修补刀兵,若有白石髓,或许能够重新修补燕鸣刀。”
阳春来眼中也带着向往,一自是为了能帮到谢师兄而高兴,二是因他是炼器师,自然为这传说中的材料白石髓,为能修补当世名刀燕鸣而心生向往,“但是否真有这白石髓,如今已无人知晓了。”
“我去寻。”谢拂衣毫不犹豫,纵然以他如今这模样,已然拿不起燕鸣刀。但是燕鸣刀对他而言,不仅仅只是一把刀而已,还是他的同伴,若能重铸燕鸣,无论如何他也要去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