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翌日,歇息到晌午,祈月一行人便启程了。
昨晚,祈月和祈星翎商议后,决定还是先去最近的于州。祈星翎现在不能直接回到前线,但她也不可能不管前线,离前线最近的长阳和于州相邻,如果长阳有所异动,她也能随时驰援。
出发前,玄烛牵了辆马车,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弄来的。鸿都城不能轻易回去,这里离最近的县城,快马来回也要两个时辰,何况他回来的时候还拖着个马车,想必昨夜是半刻都没能合眼。
“车辆简陋,还请殿下稍作忍耐。这里离于州城大概两日的脚程,等到了那,就能换个像样子些的车了。”玄烛从村子里找出来几床被子垫在马车里,单膝跪下,让祈月踩着自己的腿上去。
这马车确实简陋,里面的窗帘都已经旧了,甚至看起来还有些漏风,里面传来一股子稻草的味道,算不上好闻。
不过祈月没打算在这上面计较。她虽然也会骑马,但到底不擅长骑术,更何况穿着一身宫装纱裙,坐在马背上实在遭罪,昨晚的奔波就已经让她腿侧上都是淤青了。
“你有心了。”祈月将手搭在玄烛肩膀上,踩着他进了马车,声音很温和,“我不擅骑术,多亏你细心。”
玄烛摇头:“应该的。属下为殿下驾车。”
“姐姐,不必顾忌我,尽快往长阳城赶吧。”祈月说着,对着霜序招招手,“阿霜和我一起坐车吧。她个子小,骑不了马的。”
“月姐姐我来啦——”霜序欢快地跑到车前,轻轻松松蹦上了足有她半个人高的马车,“我给你当枕头!”
祈月从小身子就不好,没什么大病,只是比常人容易累,也没什么力气,若是动作快了,便容易上不来气。太医说她这是胎里带的弱症,心肺都比旁人弱些,这么多年各种汤药就没断过,但一直没好过。
于是,上了车没一会儿,她就趴在霜序身上睡着了。一路好几个时辰,霜序居然也能忍着一直没动,专心致志地数着她的眼睫毛。霜序不识数,十个手指头翻来覆去的用了好多遍,乐此不疲。
祈星翎心系前线,又担心追兵,当晚只让一众人就地扎寨休息,稍作整合,就又快马启程,终于在第三日的清晨,到达了于州城,城门前站着一个相貌严肃的中年男人,显然已经等待多时了。
“主帅。属下有要事和主帅禀报。”中年男人见到祈星翎,先是行礼,又看了一眼马车,什么都没有问,只说:“属下让人收拾好了厢房,那位殿下可以先行休息。”
“不必。”祈星翎摇头,认真道:“车里是我的军师,有什么事,让她和我一起听。”
男人楞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没有变,转头让手下去安顿祈星翎带来的亲卫,自己领着他们进了于州军大营。
“阿月,这是于州总兵,班向。”祈星翎回到了自己的地盘,总算放松下来,“班向,这是我妹妹,也是我的军师,祈月。”
“臣,见过殿下。”班向附身行礼。
“不必多礼。”祈月在祈星翎下首落座,抬眼看着班向:“方才总兵说,有要事禀报?”
班向又看了一眼祈星翎,确认她确实没有让祈月下去的意思,开口说道:“朝中传来消息,陛下有意将长阳、于州割让,以换取临国收兵。”他没有说皇帝为什么突然决定割让城池,就像他没有问为什么本该准备和亲的祈月公主突然出现在了于州城。
“割让,又是割让!”祈星翎气笑了,握紧了自己的剑柄,“不能和亲就割让,他们就没有一点自己的血性!代国一共才多大,这么割下去,还剩什么!”
“主帅息怒。”班向说,他的声音平稳,坚定,没有一丝犹豫,“于州城的百姓,即便战到最后一刻,也绝不为奴。”
从祈月进来到现在,他的神色没有过一刻的动摇。
“战,拿什么战……”祈星翎深深叹了一口气,终究还是说不出口,看向祈月,“阿月,你来说吧。”
她征战多年,一直以“无畏将军”著称,大大小小的战役,胜过也败过,但唯独没有逃过,如今让她开口命令属下弃城而走,怕是比杀了她也难不了多少。
“是。”祈月起身,盈盈一行礼,眼神温和清亮,说出来的话却让班向寒毛直竖,“请总兵整顿好于州城内的兵力、物力,在五日后,带领全场百姓,弃城而走,不必抵抗临军。”
!!!
班向那一直沉稳的表情终于碎裂了,这个中年人几乎是呆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一字一句都是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是主帅的命令,还是殿下这位‘军师’的意思?”
“殿下,行兵打仗,守城反攻,可不是小孩子过家家酒,不是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能定夺的!”他的声音第一次严厉起来。“这是于州城数万人的命!”
看着他如此,祈月反而笑了:“太好了,看来总兵确如姐姐所说,是个爱民如子的将领。”
“不过,总兵以为,即便是抵抗,事情就会有转机吗?”她反问。
班向沉默了一瞬,看向祈星翎:“只要有主帅在,就有!”
“可这就是主帅的意思。”祈月提高了声音,“班总兵,即便抵抗,即便这次赢了,然后呢?于州城依然贫弱,依然不受重视,什么都不会改变!下次如果姐姐不在,怎么办?如果下次姐姐输了,又怎么办?难道你真的要让于州的每一个百姓,都战死吗?”
班向转过头来,死死盯着祈月:“好,那么殿下!军师!请你告诉我,难道于州百姓沦为难民,一切就会好了吗?难道他们成为亡国奴,一切就会好了吗?!”
“我知道,现在这样是掣襟肘见,是无济于事。”班向的怒火被他自己掐灭了,他的头深深低下去,很绝望地叹息,“可是于州百姓,不该遭此劫难啊。”
“我没有去和亲,班总兵心中可有怨愤?”祈月突然问,“或许若我和亲,临国大军便可退去,于州百姓,也不必有此一劫了。”
班向抬头看着祈月,良久,摇摇头。
“今日和亲,明日和亲,代国有几个公主可以送?诚如主帅刚才所言,今日割了于州长阳,明日便是青峡柏承,代国又有多少城池可以割?是有人做错了,可是错的人,不是殿下你。”
他心里知道,这一切的罪魁是谁,可是他能怎么做呢?于州一城,就已经让他耗尽心力,难以支撑,他除了负隅顽抗,什么也做不到。
“于州百姓何其无辜,成了那最上位者的弃子。”祈月幽幽叹息,“有道是,国为民纲。国不正,民起攻之。”
班向的眼神变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深深地看向祈星翎的方向,眼中浮现出些许疑惑,又转头看向祈月。
“班总兵,可愿代于州城的百姓,另择明主?”祈月笑言。
班向反问:“不知择的,是哪位明主?”他看上去并不惊讶。
“此刻屋内,还有谁,有资格成为‘明主’?将军应当比我更知晓才是。”祈月说。
谁知班向却摇了摇头,冷静到像是根本不觉得自己说出来的话有多吓人:“若主帅是君王之才,我数年前便会是从龙之功。”
“……”祈月沉默了一下,她没想到这个发展。班向看上去严肃古板,但居然有这样的决心胆识。
出乎意料地,班向笑了一声,对着祈月拱手行礼:“于州百姓,的确期待看到一位明主;班向,也的确期待能跟随一位明主。不过……”
“还请殿下,先证明自己。”
入夜,祈月和祈星翎宿在厢房。班向原本准备了两件厢房,但祈月非要和祈星翎一起,另一间就给了霜序。霜序第一次睡床,兴奋的房间里叮当响,时不时还欢呼两句。
祈月点着蜡烛,给祈星翎的伤口上药。从皇宫里逃出来的时候,祈星翎的手臂被箭擦伤,当时只匆忙包扎了一下,直到今天才有时间上药。
“嘶——疼!”祈星翎龇牙咧嘴地躲,“阿月,我自己来吧,我自己来吧……”
“姐姐自己来,定然因为怕疼,不肯好好上药粉,”祈月一点不肯退让,“这是消炎的药粉,就是该疼的!”
“太疼了……”祈星翎眨眨眼,可怜兮兮的,又说,“我自己都没想到,班向居然,这么聪明。他跟了我这么多年,我都没看出来。”
“人心难测嘛。”祈月让她咬住棉布,动作轻快地把一整瓶消炎药粉撒了上去。
“!!!——”祈星翎还能动的一只手挣扎着,一拳把八仙桌锤出一个裂缝。
……
“所以,你打算怎么证明自己?”祈星翎有气无力地看着正在低头为自己包扎的祈月。“班向的要求可是相当苛刻。”
不能让于州被临国攻占,但也不能让于州百姓白白牺牲。就算弃城而走,也必须让百姓重回家园。
这和明晃晃的刁难没两样了。
“我是个久居深宫的公主,他近日才第一次见我,自然信不过我。能给我这个证明自己的机会,已经是看在姐姐的面子上了。
不过,条件越是刁难苛刻,成功之后,他越会对我忠心耿耿,值得。”祈月将纱布打成结,神色也很严肃,“我得先见到程元纬,才能知道下一步怎么做。”
最关键的棋子,可千万不能不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