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祈月坐在房间里,她的住所在二楼,开着窗子,能看见慈幼院的人背着大包小包走来走去。她收回视线,对着镜子,用指尖为自己涂上口脂,丰润的膏体在唇瓣化开,染就一抹似火的红。
她今日难得盛装,层层叠叠的繁复裙摆如花瓣般散开,她坐在那里,便如同花朵中生长出的精怪,美得肆意,勾人心魄。
“都准备好了?”她没回头,淡淡问。
玄烛跪在她身后三步远的位置,低头回答:“是。主帅已经成功混入程元纬的护卫队里。于州和长阳的百姓也基本疏散完毕了。”
和还会有所质疑的于州总兵班向不同,长阳刺守桂良平是个十足十的愚忠下属,他执行祈星翎的所有命令,不会有任何犹豫或思考,即使那命令是让他弃城而逃。
是把好刀。祈月这样评价他。
“好。”祈月将耳环带上,动作间垂坠的珍珠相碰,“告诉他,动作悠着点,尽量别伤到无辜的人。”
是夜,总兵府内宴席已经备好,祈月姗姗来迟,坐在主人的位置,她下手是于州总兵,班向。看到她的位置,使团中有人心生疑惑,但碍于场合,也没说什么。
方才他们看到首座的位置空着,还以为那是给祈星翎留的,所以觉得班向坐在次位也合理,但现在这个位置由祈月来坐,虽说就皇族身份来看也没哪里不对的,但还是让人觉得不对劲。
最不对劲的是……桓清允皱了下眉,尝试理清思绪,却被一个声音打断。
“我与桓公子,也算是故交,今日有缘重逢,还请公子满饮此杯。”祈月举起酒杯,看向桓清允的方向,“公子请。”
一个模样清秀的侍女上前为桓清允斟酒,跪坐下来,用双手将酒杯端到他嘴边,竟是要喂他喝。
“不必。”桓清允没有去接,直接从桌上拿起酒盅,一饮而尽,看着祈月的方向,“臣谢殿下赏赐。”
祈月笑笑,抿了一口,将酒杯放下。
“我为公子选的侍女,公子不满意吗?”她问。
桓清允手掌紧握成拳,放在大腿上,声音低沉:“属下已有结发妻子,出门在外,不应与女眷接触太近。”
“是吗?可是我不曾听说桓氏的长公子何时成婚的啊。公子可不要诓我。”她笑。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又或许,不算太久以前的事情。那也是一个今天这样的夜晚,天空中月亮被乌云遮住,只剩下朦胧的光晕。他牵着一个人的手走在夜色里,他们在夜色中相拥。
那是他人生中最好的日子。
那个人在他怀里,靠着他的胸膛,一字一句说得很认真:
——你不能骗我,如果你骗我,我就杀了你!
桓清允抬头,深埋在记忆里的声音与眼前此刻笑意盈盈的面孔重合,他一时间有些恍惚了,喃喃道:“我不曾骗你。”
我从来,没有……
“今日这酒,是姐姐第一次来于州的时候,亲手埋在城外那颗榕树下的。十年过去了,今日开坛,果然醇香无比。”祈月说,“对了,使团诸位进城的时候,可看见那颗榕树了吗?”
榕树?
“城外哪里有榕树啊,只有个大树桩子……”身后有门客小声念叨。
不对,这句话的重点,不是榕树,是什么,是什么?是他刚才就想到的东西!桓清允只觉得一阵剧烈的头疼,他勉力想要站起来,却发现四肢无力,根本说不出话来。
酒有问题!他瞪大了眼睛,竭尽全力想要把这句话告诉祈月,却看见她将手中的酒尽数倒在了地上,面带笑意地看着她。
酒有问题,没错。但他该担心的不是祈月。因为这是她带来的酒。
但最不对劲的是,祈星翎去了哪里?!
“桓公子,还请不要乱动。”身后的侍女借着动作的掩盖,将一把匕首抵在他的脖颈处,声音缓而柔,“我不常杀人,怕失手误了殿下的事。”
是云玉叶。她扮作侍女,将祈月备好的毒酒送上。
“报——!!”一个桓清允身边的小厮连滚带爬地从外面冲进来,趴在地上大声说,“祈主帅刺杀临军主帅程元纬未成!程元纬暴怒,已经攻占长阳,马上向于州攻来!”
“你说什么!”有使团的人站起来,不可置信,“长阳城呢?他们不会出兵抵抗吗?!祈主帅在,长阳怎么会被这么快攻破!”
“长阳、长阳刺守早就组织百姓弃城而逃了,长阳是一座空城!”小厮哭喊道。
“怎么会!”使团众人大惊失色,都转过头去看桓清允,这时才发现对方已经几乎神志不清,被身后的侍女拿匕首挟持着。
桓清允咬破舌尖才换来一点清醒,他看着祈月的方向,声音虚弱:“是你……”
“什么?!”使团中有人听见他的话,都愣住了,“公子,你在说什么啊?”
祈月没有起身,将酒杯随手扔在地上。
“他说,是我。是我安排了这场宴席,给诸位宾客的酒中下了药。也是我安排这场刺杀,安排了长阳刺守带着人弃城而逃。”祈月一边看着其他宾客缓缓倒下去,一边解释。“不用怕,于州城的百姓也都离开这里了,不会有无辜的人被波及。”
“你,为什么要,打破和谈?”桓清允说话间,唇齿间都是血腥气。“代国,不能继续,打下去了……”
祈月起身,一步步走到他面前。云玉叶会意地松开手,桓清允直直跌倒在地上。祈月抬脚,踩在他的脑袋上,笑得温柔:
“不,代国是不能再被你们这些人,祸害下去了。”
和谈结束,临军收兵,皇帝解决了最大的麻烦,马上就会反手开始收拾祈星翎和祈月二人。祈星翎这次冒险营救祈月,在皇帝眼中和谋反没有差别。即便祈星翎还有领兵作战的价值,但自觉临军退去就已经高枕无忧的皇帝不会这样认为,她必死无疑。
而祈月,她还有联姻和亲的价值,大概不会直接被杀,甚至会有人拼死保下她的命。但是,成为一个被交易、操控的傀儡,和死又有什么太大的不同呢?
况且,战争结束,于州长阳的百姓沦为军奴,失去两城又献出大笔赔款的皇室为了维持自己如今的奢靡生活,只会更加苛捐杂税层出不穷,与皇室同流合污的世家也不会收手,百姓头上的担子只会越来越沉重,越来越让他们直不起腰来。
“这个国家已经烂到根了。”祈月踩得更加用力,一字一句说,“你们都要死,这里才能干净。”
桓清允看着她,痴痴笑起来,他居然到了此刻,都没有一点的愤怒。他伸出手,握住她的脚踝,动作很轻。
“好,我死在这里。”他说,“你该走了。等乱起来,就走不了了。”于州和长阳紧挨着,大军彻夜奔袭,不过几个时辰就能到。
祈月摇摇头,没有甩开他。
“我不走。”
她还有没做完的事情。
“你也知道的,临军本来就不打算真的吞并代国,就算程元纬借被刺杀的愤怒擅自发兵,他今日攻占两城,最后还是要接受和谈,只不过是要的价码再大一些罢了。不够,还是不够。我让姐姐生死险境走一遭,只换来这个结果?”如果忽略眼前的情景,她的语气简直像是在和老朋友叙旧。
“程元纬虽然遭遇了刺杀,可是他毕竟没有真死,他也不是临国唯一的皇子,两边尚有调停的余地。可如果,有一个人,一个死了之后两边就没有回旋之地的人,偏偏来了这里,偏偏死在了程元纬手下。”
她笑起来,仿佛已经看见了那让她无比期待的一幕。
“你说,是不是这仗,就停不下来了?”
桓清允呆呆看着她,整个人近乎失语。
“阿月,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代国百年国祚,难道你真的要让它一夕倾覆吗?!”他的声音很悲伤,“我知道你恨我,也恨他。你可以杀我,可以让我去死!我愿意为你死。但是他,他是太子啊……阿月,停下吧。我死在这里就够了。”
“百年国祚又如何?太子又如何!不过你们在追名逐利,用他人的性命去做垫脚石!你说的冠冕堂皇,你就没有因为自己的私愤杀过人吗?!你死了就够了?你算什么东西?你凭什么说了算!”
祈月又愤怒起来,她用力地踩着桓清允的脑袋,直到他的额角磕上不知道什么东西,缓缓流出鲜血来。
“你还记得吗,我小时候牙疼,不肯让太医诊治。我说,拔牙太疼了,太可怕了。我还是忍着吧,忍忍就好了,忍忍就过去了。”
祈月收回脚,坐在地上,伸出手用衣袖去擦他脸上的血迹。
“是你告诉我的,你说,阿月,没关系的。拔牙只是一时的疼,疼过了,就再也不会难受了。可如果忍着,这颗牙就会一辈子,都这样时不时的疼。终有一日,你会受不了。”
桓清允看着她,把脸颊放在她的手心里,眼眶有些红。
“拔牙的时候,你牵着我的手,我不敢看,你就让我闭上眼睛。果然,你说的是对的。那颗牙的牙根已经烂了,如果不拔出来,我的整个嘴巴都会跟着一起烂掉。这一次拔牙,你还握着我的手,好不好?”
“如果这次拔完牙,你还活着,我们就重新开始,怎么样?”她轻柔地摸着桓清允的脸颊,笑着问。
桓清允看着她,很久都没有说话。祈月只感觉到,他的下巴在手心里动了动。
“可是,他不会来前线的。”桓清允说。
“不会的,他一定会来。”祈月摇头。“他最在乎的两个人都在这里,他怎么会不来呢?”
我等着你,太子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