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清苓怔怔地愣在那,还摸不着头脑。方才她说得是让跟前的丫鬟抬头,怎么旁边的人反倒跪下了。
那小丫鬟跪下,先朝赵玹结结实实磕了几个头,再抬起来,额头撞得红了大片,嘴里反复念叨着“奴婢该死”。
清苓明白过来,方才她认错人,小丫鬟却架不住心虚,自己招了。
赵玹看烦了这种寻死觅活的戏,摆了摆手道:“别磕了,说吧。”
小丫鬟抽泣了几声,哆哆嗦嗦跪坐着,道:“前几日殿下生辰,府中宾客众多,一时都跑去府外看大虫,奴婢做事的时候不当心,正好撞上了迎面走来的清姑娘和段小侯爷,本以为小侯爷高抬贵手,此事算是过去了,不成想……”
“不成想什么?”从进来后一直没开口的陈卓珺突然蹦出来一句,堂内刹那一静,凝滞了似的,小丫鬟紧跟着浑身一抖。
陈卓珺目光像把锋利的刀,仅是在她身上停留,小丫鬟便觉得被剖皮剔骨般,冷刃直刺心口,她再张口,话都有些说不利索:“那日奴婢提了食盒,回去发觉里面竟多了一包药粉。奴婢当时只是疑惑,并未细想,直到清姑娘出事,奴婢越想心里越觉得不对,更不敢禀告殿下……”
小丫鬟又磕了个头,额头见了红,却不敢擦,血顺着眉心流下来。
清苓看着她凄惨的模样,有些于心不忍,但事关性命不可儿戏,问她:“既然你说不知情,那包药粉呢,你放哪了?”
“奴婢……奴婢事后觉得害怕,将食盒清洗干净,药粉……奴婢扔了。”
赵玹冷哼一声道:“那便与你难脱干系。”
“奴婢所言属实,不敢欺瞒殿下。”小丫鬟泪眼汪汪摇头,紧紧抿着唇,雨打芭蕉似的可怜景象。
陈卓珺扫了清苓一眼,见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于是侧首问冬青,声音冷得像淬了冰:“再说一次,她在哪做事。”
冬青道:“其乃殿下外院的洒扫婢女。”
清苓一愣,想到那日她说的话,皱眉:“你不是厨房的?”
小丫鬟眼神躲闪:“奴婢……奴婢那日是替别人做事,才撞到的姑娘。”
陈卓珺又问:“替谁做事?”
丫鬟似乎很怕陈卓珺,他每说一句,她都要颤抖一下,听到他这声质问,更是如风中落叶,支支吾吾却说不成一句话。
这般神色慌张,她是不是冤枉,众人也就了然于胸了。
陈卓珺站起来,对赵玹作揖道:“人已找出来了,既然是殿下府中下人,该如何处置,还请殿下定夺。”
赵玹早就听得火冒三丈,闻言狠狠拍了桌子,道:“嬷嬷领你们入府前,仔细交代过什么都忘了?本公主最厌恶宫里的把戏,你敢在我眼皮底下兴风作浪,还把主意打到阿姌身上,本公主定不会轻饶了你。”
“说,你是受谁指使!”赵玹真动了气,公主威仪压得众人皆垂下头,气都不敢喘一下。
丫鬟面白如纸,说不出辩解的话来,一味小声抽噎喊冤。赵玹叫人动刑。
片刻后,有下人提着细长的木杖到跟前,粗使嬷嬷压着小丫鬟跪趴下,木杖重重砸在她身上。
粗使嬷嬷不像寻常宫女般柔弱,使足了力气,也不过打了四五下,背上就见了血,小丫鬟先是哭着喊冤,后面一杖杖打下去,疼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赵玹居高临下睨了眼底下的人,移开视线道:“你趁早招了,也可少受些罪。”
丫鬟又忍着挨了几下,像下定了决心似的,突然高声道:“奴婢招……”
赵玹摆手,禀退左右嬷嬷,丫鬟浑身是血,她强撑起手臂,抬头朝着众人惨然一笑,清苓心中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瞬间,一道黑影掠过,清苓只觉得眼前一花,黑衣少年已蹲在丫鬟面前,两根手指捏住她的颌骨,仅是轻轻一下,“喀”的一声下颌脱臼。
丫鬟本想咬舌自尽,这下却合不拢嘴,张着口惊恐未定望着面前的黑衣少年。少年则直起身,面无神色回到陈卓珺身侧。
赵玹和清苓也看愣了,一人想着这侍卫身手甚是不错,比起她的也不相上下。一人想的是原来他身边既然有这般人物,应常带在身侧。
陈卓珺像是料到她会如此,让人将她双手双脚按住,道:“你想求死,岂会这么容易。”
“你在长公主府下药,欲谋害朝廷重臣,此事若是上报陛下,将你送进刑部大牢已是殿下仁慈。”窗外的雨愈下愈急,陈卓珺腿上旧伤又要发作,袖下手渐渐收紧,他面色未变,不疾不速道:“你可知刑部是何地方?”
丫鬟脸上早无血色,无端却令人觉着她更恐惧了。曾在宫中服侍,岂会不知刑部是何地方。像她们这些人命如草芥,犯了主子直接赐死便是。刑部里关押的是朝廷要犯,而她这等身份的人进去,可想而知安的是多大罪名,受何种刑罚。
小丫鬟如见了鬼,拼命摇头要说话,发出的却是呜咽不清的叫声,她涕泗横流指着嘴,陈卓珺吩咐:“月隐,让她说。”
黑衣少年过去,长指掰过她的下巴,轻轻松松复位。
小丫鬟忍着疼,往前爬了几步,再叩首道:“支使奴婢的……是宫里的人!”
赵玹眸光一凛,眼中藏不住的厌恶:“你快详说。”
丫鬟点头,总算一五一十老实招了。
原是宫里有位从不露脸的吴公公,此人不知在内廷担何职,但传言颇有门路,宫女太监们常私自托这位吴公公往家中寄信送物,在宫外有些见不得人的差事,也往往经由他手。
数日前,这丫鬟家中母亲患病需要银钱,吴公公不知从何得知,派人作说客,答应她事成之后会有一笔酬劳,丫鬟才冒险答应。
“宫里的人?”赵玹在外建府为的就是远离宫里的明争暗斗,不想又被牵扯其中,气闷道:“吴公公是何人,本公主怎的从未有所耳闻?阿姌,你可听过此人?”
事关己身,清苓仔细沉吟了会儿,摇头道:“既然没人见过他的长相,有没有此人还不一定,这个吴公公背后兴许不止一人,又或是别有用心之人打的幌子。”
清苓打量片刻陈卓珺的神色,试探地问:“大人觉得呢?”
思虑的倒是周全,见她巴巴地望过来,竟也没被方才血腥场面吓着。陈卓珺微微颔首:“不错,既涉及宫里的人,便不可声张,先将此人扣押在府中,下来暗中探查。”
粗使嬷嬷领命拖走丫鬟,堂内仍弥散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赵玹低头看一眼堂下的小片血迹,头疼又惋惜。吩咐下人清理血渍,无事先走一步离开院子。
仆人都退下,屋内只剩下清苓和陈卓珺还有他左右两个下属。
清苓对冬青早习以为常,就是另一个黑发黑衣的少年,目无禁忌般在她身上逡巡,冷面生硬,宛如一个铁面小罗刹。
陈卓珺看出她面露抵触,想到她从没见过月隐,朝月隐使了个眼色,月隐立刻收回了目光。陈卓珺道:“还不走?”
清苓看一眼窗外连成线的雨珠,如瀑拍在青石上,找了个托词:“雨下得急,大人可否让我避避再走?”
“不……”陈卓珺只吐出一个字,声音却戛然而止。外面有风乍起,屋里顿时更湿冷了些。
小腿顿时似有千百只虫蚁密密麻麻地啃咬,迫使陈卓珺弯下腰,茶盏碰落碎一地,身上冷汗涔涔。
“主子?”冬青先看出异样,上前搀扶住陈卓珺,陈卓珺一只手拄在桌上,五指修直白净,筋骨毕现,捱过这一阵,缓缓直起脊背。
“你的伤。”清苓落在他背后,动作扯到了伤口,几点绯色洇出,染红了雪袍。
清苓担心他伤势,月隐先一步上前,隔开二人距离。陈卓珺在他身后脸色苍白,气力显得些许不足:“我今日疲乏不便待客,你回去吧。”
“冬青,送清姑娘。”清苓尚来不及说话,冬青从旁拾了伞,飞快朝她使眼色。
清苓走出门前,往门缝里匆匆瞥见一眼,他好端端坐着,恍若无事那般。
她心里装着事,出院门时,长阶湿滑,脚下一不留意踩空,喜儿忙扶了清苓一把。
“姑娘当心。”冬青在旁撑着伞,往后退了退,防备她滑倒。
清苓攥着喜儿胳膊站稳了,雨水浇了满肩,她随意掸了两下,转头小声问冬青:“适才,他是怎么了?”
冬青偷偷朝院门望了一眼,比划了个噤声的动作:“主子有些事,不愿让姑娘知道。”
“为何不能知道?”清苓深深蹙眉,想起方才见他很是痛苦的模样,虽不明白也猜到几分,清苓道:“难道他患了何隐疾?”
“嘘——非也非也。”主子的旧伤不至于不足外人道也,只是主子性傲,每发作一次,便会忆起那些噩梦般的旧事,但他不愿引得旁人同情,故而知道的人寥寥无几。
问也问不出来,清苓心里憋得慌,让喜儿撑了伞,把冬青的伞往外推了推:“不用送了,回去照看你家主子吧。”
冬青却不敢违陈卓珺的命令,仍把人送进了院里才回去,走之前清苓嘱咐若是陈大人伤势加重,定要派人来告知,这才让他回去。
雨连着下了半日,屋外天空阴云密布,偶尔天边明亮一刹,滚滚天雷跟着劈下来。
清苓一身湿气从外面回来,换了身干净衣裳卧在榻上,手里拎着一串葡萄,慢腾腾揪下一颗,她目光呆滞发直,过会儿又揪下一颗,已这样呆了半日。
“姑娘,都摆了一桌了。”喜儿立在一旁,见桌上整整齐齐摆满了葡萄,一个却也没进到清苓嘴里。将葡萄都拾进盘里,端到清苓面前。
清苓回过神,摘下最后一颗葡萄,光秃秃的葡萄枝扔回桌上,仰面躺下:“你吃,给你摘的。”
喜儿叹了口气:“葡萄放这了,姑娘晌午太过耗费心力,好生歇着,奴婢退下了。”
喜儿扣上门,凉风钻进来,素色床帷随风飘动,清苓思绪也跟着飘飘然。
她没得罪过宫里的人,究竟是谁想要害她?而那个小丫鬟,更是没想到无形中被她设计,若不是陈卓珺提醒,她还蒙在鼓里。
想到陈卓珺,脑子里又浮现他那副痛苦的神情,不知他是怎的了,又担心他的伤,清苓在榻上翻来覆去,歇也歇不好。
清苓索性盘腿坐起来,捏了盘里的葡萄吃,暗暗想着等明日一早,定再去他院里一探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