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
何清接受她即将成为违法犯罪分子的事实的过程相当快,因为这里没有不接受的选项,也没有慢慢接受的选项。
反正也不需要她去干这种事,因为目前看来她还没有这个资格,充其量只能当个炮灰。
还是多担心担心自己的小命先吧。
事实证明何清对张家的认识都相当准确,就在短短几个月内,她亲眼见证了几个孩子被调走后再也没有回来。
这是何清第一次直面这种带着高高在上态度的挑拣,好像他们挑的不是人,而是一件货物一样。
有人过来的时候宏石先生还在上课,这节课教到了西晋历史。
西晋嘛,一个乱到不能再乱的朝代了,先有八王之乱后有五胡乱华,匈奴、鲜卑、羯、羌、氐五个游牧部落先后来中原逛街,前后建立了十几个小国家。墓葬风格也融入了不少边陲少数民族的风格,算是属于汉到隋唐的过渡时期。
宏石先生讲完西晋后顺手开始讲北邙山的墓葬群,总之他描述的清晰程度很难让人不怀疑张家是不是已经把这几座据说“不可考”的帝陵和陪葬陵来回挖了个遍了。而就是在这时候,一个穿着深灰色衣服的人推门而入。
门发出了“吱嘎”一声的巨大噪音,来人的脸颊上抹着两把黄泥和奇怪的红色颜料,浑身风尘仆仆的样子。那一下几乎是所有的孩子都抬起头来去看他,而他毫不在意打断了课堂进度,先笑道:“先生,需要再带走几个。”
“老规矩,喊到名字的出来。再说一遍,不要让我来抓你,反正落在我手里没什么好果子吃。”
好像来抓小鸡的老鹰似的,感觉就不是什么好事。但“张海燕”赫然就在其中,何清只好站了起来。
紧跟着她旁边也有人站起来了,是一个男孩,名字应该叫张什么关。何清被他报名字时的口音晃了一下,也不确定自己听没听对,不过也不重要,她随意地回头看去,是平时总是坐在窗边发呆的那个。大概是见何清在看他,男孩也安静地回视回来,盯了两秒又收回了他的视线,走到了队列的末尾。
大概十余个小孩一起被带到了一间密闭的房间外,是何清从来没有来过的地方。房间里头已经有大人在了,能听见门里传来闷闷的说话声音。带他们来的人这次倒是先敲了门,不过没等里面的人来开门,他就哐地一下把门打开了。
何清的个子在一群七八岁的孩子之间显得有点矮,站在后面基本看不到任何东西,她只能听见里面乱哄哄的声音。有人在喝酒,有人在翻背包,有人整理东西,他们应该是从外面匆匆赶回来的,都在这间房间里修整。
一眨眼的功夫,带他们来的人就又出来了,冲最前面的那个扬了一下头说,“一个一个进来。”
最前面是个女孩,她进去不到一分钟就出来了。再然后是个男孩,在里面花了三分钟。这样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队伍已经少了一半了,出来后的人都是一副劫后余生的表情,捂着手走得飞快。
何清纳闷了,他们进去干什么了?难道里面其实藏着一个义务献血站,白衣天使从每个人的胳膊上抽了一管子血就放他们出来?
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那么幸运。
这一次里面寂静了足足有十分钟之久,紧接着响起了一声尖利的带着泣音的尖叫,“砰”地一声一个黑影摔到了门上。
何清瞪大了眼睛,看着他顺着门慢慢滑落下来,伴随着一个男人粗糙的脏话,他被人拖走了。
“都说了不要逃了,看吧,白挨了这么一下。”
带他们来的人吹了一声口哨,嘴角居然还含着笑。他低下头来冲何清眨眨眼睛,“对吧?”
何清没回答他,只盯着门上变形的部分看。
那人也不生气,冲何清笑道,“该你了,快进去吧。”
“嗯……等等,只剩两个了?你和她一起进去吧。”他又冲着最后面的男孩点点头。
男孩很轻地“嗯”了一声,迈过门槛就进去了,好像完全没看到地上被拖拽留下的一点痕迹一样。
何清瞟了一眼地上那点血迹,又回头看了看天井四四方方的天,她的心里忽然诞生了一个问题,又有一种莫名的冲动使她想要问出这个问题来。
但她最终没有。
她快走了几步,跟上了前面那个叫“张什么关”的男孩的脚步。
“快点,怎么那么慢。”左边的陌生男人催促道。
“别吓他们了,攒点德吧。”这是个在喝水的女人。
房间中央摆了张大的八仙桌,旁边乱糟糟地堆着背包和工具。环境刻意保持了昏暗,但也并不是没有光源,几个成年男性和女性或坐或站,压低了声音互相交谈着。
何清被人从背后猛地推了一把,推到了桌子面前,还好靠这两个月里的经验,她及时地稳住了自己的重心。
推她那一下的人抱怨道:“这个怎么那么脏。”后面还跟了一句什么话,大概是晦气的意思。
“……”
说实话这时候何清已经完全扔掉自尊心这种东西了。要知道任何一个人独自在这样的环境下摸打滚爬,都会不得不丢掉一些累赘的东西,而何清先丢掉的是“自尊心”——所以她其实很无所谓被人粗暴地向前一推,差点磕在桌子角上这件事。
但听到这句“那么脏”的时候,何清还是忍不住愣了一下。
因为这是一种何清最近已经很熟悉的语气。
张家本家的孩子大多很傲慢,因为本家的地位比外族高很多,他们也压根没有掩饰这种傲慢。
刚开始何清独来独往,还没有发现自己被隐晦地排挤了。直到后来她走在路上被人撞了一个踉跄,那人下意识是想道歉的,但他看了一眼何清的衣服和她走出来的院子,怔了一下,小声骂了一句就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何清这才知道她住的院子里都是一些没有父母的孤儿。而张家其实挺看中出身的,这类孤儿显然处于食物链最底层,没被领养前甚至不被允许四处走动。
……她似乎被划分在“无父无母”一类里面了,虽然她双亲健在?
何清想了想,没有刻意澄清这件事。反正差别不是很大,默认换来的冷遇也不是不能接受。
这几个月里她基本上没有怎么和人交谈过,把她送过来的老头真的就如同人间蒸发一样,正叔也没有再来过,只是让人送来了零散的生活用品和换洗衣物。
幸好有这么两套衣服,何清不需要像乞丐一样活着,至少可以稍微打理一下自己。但是因为训练衣服总是不可避免磨损或者沾上了血迹,随着冬天靠近,衣服越来越难洗了——她没办法总是让自己保持得很干净。
有时候她也不得不穿上前一天在沙土里摸打滚爬过的衣服去上第二天的课,的确如那个男人所骂的一样,称得上“脏”和“晦气”。
她好像一条可怜兮兮的狗哎。
“这是第几个?”后面的人说。
前面的人含糊地报了个数字,是个两位数。
“挑了几个了现在?”后面的人又问。
“五个。”
这回何清听懂了,因为已经有四个小孩蹲在角落,像小鸡仔一样挨挨挤挤地挤在那里,睁着一双双写满忐忑和不知所措的眼睛。
哦,还有一个半躺着,看上去摔得不轻。
“才五个?”
“出了点事情,对……的要求又高了,前面调过去的有几个不管用,损失很大。”
“啧,要求那么高,不知道能不能找够数量。”
“别管了,按顺序先测这个吧……过来吧,别害怕,就是取一点血做个测验。”说话的人转过头来招呼何清过去。
何清闻言靠近桌子一点。八仙桌有点高,她正好能看到桌子上的东西。是几个宽口的扁扁的碗,上面封得死死的,不知道里面装了点什么。碗边上摆着几根银针,很长,闪着微微的银光。
取血的是一个女人。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穿着干练的深色短打,绑着高马尾,别人叫她“阿琪”或者“琪姐”。
“什么名字?”
“张……海燕。”何清回答道。
“日安晏?这个字倒是很少给女孩子用啊。”女人舔了一下毛笔尖儿,在名册上勾了一笔。
何清瞳孔地震:“什么?”她猛地看向名册上打钩的位置,那儿确实是写着“张海晏”几个繁体字。
……什么什么什么什么什么?
日安晏?居然不是张海燕,是张海晏??张,海,晏???
“怎么了?”
“……我不识字。”何清沉默了半晌,诚实地说道,“我不知道是哪个字。”
“……?”
看得出来女人变得有点无语。
琪姐把银针在火上烤了烤,沿着腕边挑开碗上封着的东西,露出里面干涸的黑糊糊的底。难闻的腐臭味登时涌了出来,离得近的何清被呛了一下,而琪姐依旧笑眯眯的模样,一点反应都没有。
何清憋着气向里头看了一眼,看到黑糊糊的干泥中间卧着一只碧绿色的小虫。不知道算不算得上甲虫,和金龟子有点像,但是足足大了一圈。
被光线惊扰,甲虫扑腾起来,在黑色的泥里翻滚,但最终还是没有飞起来。
它好像没有翅膀,也有可能本来是有翅膀的,但被人为剪掉了。
琪姐拿银针拨弄了一下虫子,然后从腰侧拔了一把匕首扔过来,何清这才意识到匕首才是采血的工具。
“滴进去喂虫子。”女人笑眯眯地说。
何清拿着匕首在手指上怼了一下,把血挤到碗里面。甲虫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只是绕着这几滴血转圈圈,表现得一副极其想靠近又不敢靠近的样子。何清疑惑地抬头,心想这虫子难道瞧不上她的血?
但甫一抬头,她就看到女人的神色略微变了变,嘀咕了一句什么。等再低头看时,甲虫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到了血上,眨眼的功夫血液就消失不见了,黑色的泥也被甲虫胡乱扫动的四肢扒拉开,隐约露出了瓷白的绘着图案的碗底。
非要形容的话,这只虫子好像磕了药一样兴奋起来了。
女人的神色又变了几变,忽然嘴里喊了几个人的名字,边喊边一把死死攥住了何清的手,朝她手掌上横着划了一刀。
周围四五个人呼啦一下围了上来,何清挣扎着用力想抽出手来,但她根本没法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手掌心的血涌了出来,哗啦啦地往碗里淌。
这下半个身子泡在血里的甲虫更加抽风了,口器疯狂地翕动,背上展开的翅鞘以极高的频率颤抖,从腹部衍生出来的腿的肢节到处划拉,几乎把吸了血的黑泥溅出了碗外。
随着碗里何清放的血越来越多,甲虫的腹部也越来越膨胀,腹壁也被撑得越来越薄,最后整个腹腔几乎是它原来的体积的两三倍。
【嘭。】
它的肚子终于不堪重负,如同烟花一样炸裂开来了。血喷溅出来落在桌面上,何清的睫毛上也挂落了一个小小的血滴。
这只可怜的、忽然如同饕餮附身的虫子,就这样死去了——以这样一种悲哀又恶心的方式。
周围一片寂静。
只有抓着何清的手的那个女人轻声道,“那么厉害,难道圣婴是个女的?”
那两个字压得很低。
但何清还是听见了。
……圣婴。
圣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