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午休时间,水房打水的仅有他们两人。祁舜清缓的声音响在耳畔,樊笙怔忪片刻,捧着保温杯的冰冷手指隐隐出了汗。
为什么看周行天不爽?
他们又没有过多接触,一向温和好说话的人竟然会对人说话夹枪带棒。
她想到一种可能,火速躲开祁舜投来的目光,镇定自若地点头,捧着杯子朝反方向走,“走吧,回去还能眯一会儿。”
祁舜落在后面,没有动作。
他瞧着樊笙高挑的背影,脚步大步迈前,瞧起来有些无措。
将目光落在远处,他略有些烦躁地摸了摸自己的短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还剩二十分钟的午休时间,樊笙却没了困意,趴在桌子上开始假寐。
脑子很乱。
她开始沿着那天换座位的记忆开始回想,记忆一路蔓延至今日。
想到祁舜今天看见她手上淤青的反应和表情,和平时判若两人。温和的皮相染了几分说不清的情绪,似乎是真的动了怒气。
记忆再往前延伸,她想到第一次见祁舜的那一面,少年模样懒散,手里悠闲地晃着书包,一副不好惹的派头。
她大胆猜想:有没有可能祁舜他就是一如她瞧见的那个模样。
只不过初来乍到,收敛了性子?
越想越乱,越想越荒谬。
樊笙暗嘲自己多心,今天要是换作他们三个其中一个被人掐了手背,她也会和他们一样的反应。
她悄声地将手伸进桌屉里,拿出那管药膏握在掌心中,将胡思乱想抛到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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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模结束后,十五中破天荒地给高三学生放了半天假期。
钱立明是午饭点通知的这个消息,班里立刻沸腾一片,不再讨论此次考试的正确答案,而是齐声欢呼学校十分人性化。
樊笙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她一分钟都不想在学校多待,根本不稀罕食堂的午饭,趁着下课的功夫,收拾东西直接回了家。
一觉睡到了晚上,樊笙照例和平时一样,刷完了布置好的题目,拨通了祁舜的视频通话。
短暂地响了两声之后,那边点了接通,手机屏幕赫然出现一张白生生的脸。
他看样子刚洗过澡,头发还湿着,发丝顶在头上并不规整,略显不羁。
一双浅色瞳眸盯着平板中她发来的解题步骤,并未抬头,“这题要去掉绝对值。”
樊笙拿起红笔,划了两道线,她最烦写立体几何的大题,每次写到第二问就不太走心:“因为判断出来是锐二面角吗?”
祁舜也翻开自己的这本,知道她不乐意写这类题目,随手拿起红笔放在指尖转了两圈。
他静静地听着书房外隐隐传来的争执声,微微皱了下眉头,很快又舒展开,没有任何不耐烦:“嗯,余弦值——”
“嘭”地一声巨响,将祁舜剩下未能说完的话止在唇边,他怔怔地望向门口,在听见杂乱脚步声之后,面色不变,说出没能说完的话:“余弦值为正。”
樊笙的手机音量开到最大,视频通话也开了免提,听见那头的巨响,不明所以地抬起头。
她正要问“怎么了”,那边祁舜对她说了句“你先写,我有点事”,匆匆挂了视频。
画面定格,通话结束,樊笙出神地看着被挂断的时长,思绪飘远,愤愤拿起笔,继续写恼人的数学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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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执声还在继续,祁舜快速走出书房。
三分钟前还整洁的客厅此刻早已乱成一团,茶几上的杯子东倒西歪,有几只马克杯已经四分五裂,静静躺在实木地板上。
平日里趾高气昂的大猫缩在沙发的一角,只露出尾巴,不敢发出一点响动。
祁玏东稳稳坐在沙发身上,江晨曦则倚在电视柜前死死盯着他,胡乱地抹了把眼泪后,她敏锐地转头。
看见祁舜的那一刻,迅速皱起眉头,瞧了眼时间,斥责道:“你怎么在家?”
哪里听得母亲这样的语气,祁舜反应过来她误会了,想来是班主任发的通知她没能看见,解释道:“今天……”
江晨曦满脸疲惫,抬起手示意他住口,“妈妈知道你现在成绩稳定,但是你怎么随便回家?快要高考了,再苦再累也就这段时间,私自回家和班主任报备了吗,下不为例。”
祁舜敛眸,沉默着将解释的话咽回去,他捡起玻璃碎片,正要放进垃圾桶里时,江晨曦忙道:“小舜,不要碰,小心割烂手。”
语毕,她幽幽地叹口气,“你看,你总是这样让我操心。”
闭上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她略带鼻音开口:“要是小硕还……绝对不会像你这样任性。”
“……”
有多少年没听到这个名字了?
祁舜怔住,想到记忆里那和自己长得一般无二的少年,鼻尖酸涩,蓦地自嘲一笑,“说的也是。”
他掀起眼皮,淡淡道:“你一直都觉得我不如我哥。”
他并非独生子,有个双胞胎哥哥。他们两个相貌几乎没有任何区别,性格却天差地别。
明明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祁硕从小乖巧听话,他不一样,调皮捣乱,除了长得像之外,再没有和哥哥有相同的地方。
是以,父母在人前常夸的便是哥哥,听话懂事不用长辈费心,而作为弟弟的他总是被冠上“不懂事”三个字,寥寥带过。
再长大一些,祁舜总爱和祁硕比较,会埋怨长辈总夸哥哥,从而忽略了他。
那时候家里其乐融融,长辈笑骂他这也要计较,感叹他什么时候才能像哥哥一样稳重。
然而六年前,祁硕因病去世。
惊天噩耗当头一棒,他没有哥哥了,父亲整日沉默,母亲以泪洗面。长辈看他时总是流露出悲戚的情绪,透过他就能想起祁硕。
他开始当祁硕那样的乖孩子,十几年的相处过程中,耳濡目染也能模仿个七八分。
确实有了效果,长辈们谈论他时不再用“不懂事”概括,而是道他“长大了”。
他在长辈心里或许依然是那个顽劣的小孩,要不到玩具就会哭闹,乖巧听话的哥哥则永远不会这样,他会善解人意地将玩具捧给弟弟。
饶是试着成为哥哥那样的人,在长辈看来也只不过是长大罢了。
哪怕他尽力模仿哥哥的行为方式生活,也于事无补,根本抹不去小时候在长辈们心里的顽劣形象。
其乐融融的平和生活似乎只是表面,就像他从来没有,也不会忘记孪生哥哥,父母亦不会。
他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辗转反侧,想起那个一直将自己护在身后的哥哥。
父母亦会在看见他的脸,暗自叹息,抱怨上天不公,假设孩子在世,暗暗对两个孩子作比较。
人与人对峙的时候似乎就是这样,愤怒或失望到一定程度就会袒露真言,就比如现在。
江晨曦本就还有怒火,见他这样,皱起眉头继续说教,“那是因为小硕从小就听话,他不会让妈妈担心。”
祁舜怔了一下,慢吞吞地将那片玻璃扔进垃圾桶,眸中的错愕很快被平静代替,他踢开脚边的玻璃碎片,转身便走。
一旁的祁玏东再也听不下去,厉声打断:“你够了!这时候提什么小硕?”
“我为什么不能提小硕?他也是我肚子里掉出来的一块肉!”
“群消息你看了吗,小舜今天考完一模,学校放了半天假!”
“……”
江晨曦皱了皱眉头,眸中闪过后悔与懊恼。
祁舜对此嗤之以鼻,关上了房门,隔绝一切响动。
·
樊笙起了个大早,比平时进学校要提前五分钟。
前一天晚上祁舜匆忙挂断了视频,顾虑到他有事,她也没好过问,想着早点进班。
谁知踏进班的前一刻,班门口挤了一堆人,她伸头一看,才发现一模成绩已经出来了。
周行天赫然挤在最前面,他拿着个小本子,正记着与自己相熟的几人的成绩与排名。
樊笙兴致缺缺,没着急查看分数,在外面等人散开再进班。
走廊冷冷清清,冬天的凉意恨不得侵到骨子里,她将围巾裹紧,透过透明窗子,她看着祁舜空着的课桌,微微眯起眼睛。
通常这个时候他已经进班了,今天竟然还没来。
两节课过后迎来大课间。
班里同学似乎沉浸在出好成绩的喜悦当中,都在小声交谈着,偶尔传来几道压低的笑声。
不知谁说了句“来了”,樊笙立刻抬起头,下意识翘起的唇角骤然放平。
没能等来祁舜进班上课,倒是等来了拿着排名表班主任。
钱立明:“我喊到的同学上来选位置。”
江奕一直接举手站起来:“老师,祁舜没来,他怎么选?”
祁舜这次依然是班级第一。
第一名没来上课,位置自然没法选。樊笙定定地看向钱立明,想知道他会怎么做。
钱立明看着文档上的空白座位表,短暂思考两秒,“祁舜请假了,他的位置我给他选。”
很快,他将祁舜的名字打在上面,笑了笑:“这不就行了?”
樊笙垂下目光,想到排名,她蓦地松了口气。
这次一模试卷,各科老师都说难度大,她这次自认为考得中规中矩,总分比祁舜低了十五分,年级总排名比他低了三十名。
但班级排名很可观,这次考了班级第二,她可以第一个上去选座位。
刚想到这里,钱立明便喊:“樊笙,”
她拿着笔,并未思考,直接在祁舜旁边的位置上签上自己的名字。
待到所有人都选好座位后,钱立明却没着急换位。
江奕一再次举起手:“老师,我们现在不换座位?”
有人附和:“现在有时间,直接换了吧。”
钱立明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的笑容,晃了晃手中写满名字的A4纸:“你们有的人爱说话,坐一块还能静下心学习吗?先不着急,等我调好。”
“……”
换个位还要经过层层筛选。
樊笙莫名有些烦躁,将手中的笔搁进笔筒里,目光再次落在那空无一人的位置上。
·
下午一点整。
祁舜从睡梦中醒来。
很久没有一觉睡到自然醒过,他望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起床洗漱。
家里只有他一个人,客厅里早已收拾干净,崭新的玻璃杯摆放在茶几上,大猫躺在沙发上安稳地睡着,仿佛昨晚的争吵是他的梦魇。
为了省事,他随便煮了点东西垫肚子,收拾完厨房后回学校上课。
午休结束铃打响的前三十秒,他进了班。坐稳后,班长走到讲台打开多媒体,例行公事一般,字正腔圆道:“大家醒一醒,换座位了。”
祁舜侧目,看向樊笙的位置。
她看起来睡得并不安稳,班长的声音吓得她一个激灵。
一旁的周行天见她没有动作,直接推了她一把,“樊笙,换座位了!”
祁舜面色一沉,刚站起身,却被钱悦拽了一下,“诶,祁舜。”
她指着黑板,“你跟樊笙的位置果然被班主任换了。”
祁舜低眉,留意到“果然”两个字,心头顿时涌出一股烦躁,看向她,“怎么说。”
“我选位置看见樊笙选的是你旁边。”钱悦压低声音,“午休之前我去办公室的时候,周行天刚从办公室出来。”
“……”
·
“樊笙,樊笙!”
“起来换座位了!”
“……”
樊笙睡得本就不踏实,她忍着头晕恶心的冲动,抬起了头。
她本来就起床气,没睡好更烦得不行,离喋喋不休的周行天远了点,直接站起来:“我听得到,别再说了。”
她开始浑身冒冷汗,心慌的厉害,开始不自觉地发抖。
……低血糖犯了。
好在她一直备着糖,正要坐下从抽屉拿糖罐子,一旁的周行天突然很激动:“樊笙!”
他一激动就有个毛病,喜欢晃旁边人的胳膊。樊笙骤然被他抓住胳膊,听他兴奋道:“我们还是同桌。”
“别碰我。”
樊笙本来就想吐,被他这么一晃,险些稳不住身子。她两手抓着桌沿,强忍着头晕目眩。
抬起手准备推开他时,鼻尖闻到一股清爽的柠檬味,只一瞬,胳膊上的力道骤然消失。
祁舜甩开周行天放在樊笙胳膊上的手,浅色瞳孔含着水色,像平静的湖泊,说出口的话却相当不客气。
“滚远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