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速之客
夏日的阳光毫不留情地洒在地上，把沥青路烤得滚烫，蒸腾出一阵一阵恶臭冲人的气息，钻过补习班紧闭的玻璃窗，把昏昏欲睡的柳陌熏得几乎窒息。讲台前的数学老师还在兢兢业业地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可黑板上的粉笔字在柳陌眼里统统都变成了一条条扭曲的白色长虫，教数学的老韩就好比吹着笛子扭动的印度舞蛇人，操控着粉色笔晃晃扭扭跳下来，顺着对空调风口的冷气直钻她的脑仁儿里。
“什么天书。”柳陌彻底将意识控制权交给周公，眼一闭选择当场昏迷，睡得不知天地为何物。直到林思雨在她耳边大喊：
“醒醒吧！回去吃午饭了！”
林思雨是柳陌从小到大的好朋友，风风火火、雷厉风行，多亏如此她才没把她一个人丢在早已空无一人的教室里，“老韩都走了，你怎么还睡，哎呀，你是没看到老韩看你那眼神，他本以为你是要问他问题才没走，还特意等了你一会儿，结果你是睡了没醒，真是笑死我了！”
林思雨抓着柳陌狠狠摇晃，这才把她从睡梦中唤醒。
“哎呀大姐，你是了解我的，我柳某人是那种爱学习的人吗，根本不是。”柳陌揉着眼睛，从桌子上爬起来，“几点了现在？”
“十一点四十，都过了十分钟了，快走快走！”林思雨一边催促一边将柳陌东倒西歪的身体扶正。
“别急。”
柳陌打了个哈欠，不紧不慢地收拾好书包下楼，淡然自若地撑起太阳伞，和林思雨一起走回家去。
路上，林思雨忍不住大喊：“天天补习，烦死了！”
“无所谓了，既来之则安之。好歹你考的挺好，不用被你爸妈天天唠叨，”柳陌长叹一口气，“我不仅烦补习班，我还要烦回家，一时间不知道哪个更烦。”
“我真是受不了，他讲那么快，不会真以为我听得懂吧！”老韩总是填鸭式教育，真叫人痛苦万分。
“老韩的智慧实在是太过深邃、高不可攀，上的课岂能是我等能够理解的。”
“就是就是！他难道觉得我们都会？我要是会我还来补习！？”林思雨和柳陌一样，也是数学老大难，但柳陌自认为林思雨比她还是要强一点，算是补习班一众矮子里的将军。
一直就是如此，小孩子不由自主会偷偷和身边人比较，柳陌也不例外，小时候上同一个兴趣班她就发现林思雨比她要聪明，两人的友谊能坚固不摧维持到现在的重要原因是她们从小到大从未同班，要不然柳陌的自尊心是万万不能容许这等情况发生的。
“哦对，还有冯卓和张小彤那俩狗男女，我看着就来气！”林思雨愤愤然，“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他俩怎么好意思在补习班里眉来眼去的，恶心呐！恶心！”
说起那对情侣柳陌也忍不住吐槽，“张小彤不早喜欢冯卓了吗，在学校里他俩就巴不得全年级皆知，天天下课在走廊道里聊天，生怕不被抓，”柳陌冷笑一声，“破锅配烂盖罢了！”
柳陌自认为这么说不算无稽之谈，冯卓和张小彤的成绩一个比一个没眼看，都初二了还不忘天天谈恋爱，不在一层楼都阻止不了他俩走廊里鹊桥相会，恨不得贴在一起，每次都把去厕所的柳陌恶心坏了，可不是破锅烂盖。
“诶，你说你说，他俩啥时候分手？”
“我看不出三个月。”这是柳陌观察多年的经验，虽然柳陌一直秉持着“恋爱只会影响我拔剑的速度”的理念从不与任何男生交往，但拦不住周围的人纷纷跳进爱情的苦海在里面畅游，演绎一出又一出多男多女你爱我我爱他他爱她的狗血大戏，让柳陌不用亲身实践就理论知识大增。那些人关系比《雷雨》还乱，更别说柳陌曾经为了让两个女生修复关系嘴皮子都磨破了最终还是失败，现在想想，真是够无聊。
像这种没头脑的幼稚小女孩和愚蠢的中学男生，懂个屁的爱情，柳陌在心里翻了个天大的白眼，“怎么会有人喜欢愚蠢的中学男生啊！治治脑子吧！”
“就是就是！”林思雨十分认同。
柳陌想起班上有些男生，一贯爱表现自己，曾经拉着柳陌就要跟她讲五代十国的历史，把她吓一跳，还不忘提问考考她，“你知道什么什么吗”，不知道他把谁当傻子。但根据柳陌的观察，这类小孩又比较脆弱，是万万忍不了表现的对象比他懂得多的，一旦如此便要东拉西扯个没完，知道证明自己才是最懂的为止，她虽然不想听人显摆，但碍于形象，只能假笑，“嗯嗯嗯，你说的对”，油盐不进，让人毫无成就感。
柳陌倒是耳根清静十分爽，班上的男生却是看她十分不爽，毕竟那群人的脑子里只会想怎么会有女同学不被他们迷死，怎么会有女生学习比他们好懂的比他们多。幼稚死了，简直夏虫不可语冰。
“有些人确实挺好笑的，搞得跟不谈恋爱就会死一样，谈恋爱多光荣一样，”柳陌道，“我觉得我不谈恋爱简直爽死。”
“对啊，我自己学习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有时间！所以冯卓和张小彤铁定考不上附中！”林思雨一想到这个铁板钉钉的事实，不由得得意起来。
“还附中，就他俩，一中都够呛。”柳陌道，“上高中就能和这群弱智人类永别，想想就好。”
“那就暂时容忍他们在我面前秀恩爱好了，反正以后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林思雨骄矜地摆摆手，漂亮得像个小孔雀，大发慈悲地放过了这对情侣，“那我先回去了，拜拜！”
“嗯，拜拜。”柳陌和林思雨家住同一个小区不同的楼栋，林思雨先一步回家去了，只剩下柳陌一个人在花园小径里游荡。
回到家，今天难得父母都在，柳陌却开心不起来，因为每到这种时候往往不是家人团聚温馨场面，而是要聚众开□□会。果不其然，刚上餐桌，母亲就盘问起来，“你今天在补习班里学了啥，给我们说说！”
“怎么了？”柳陌不咸不淡地把问题挡回去。
从小到大一上餐桌，她就得面对无休止的“你今天在学校干了什么”的盘问，一开始柳陌会兴致勃勃地分享一些生活日常，吐槽吐槽同学和老师，但回答不一例外总以“这件事你也有错”“好好学习就没那么多事了”“你不能生气”告终。
小时候柳陌觉得很委屈，明明是别人有错，自己背后说两句也不行，仿佛是天生被禁止了愤怒的权利，对一切不公只能逆来顺受，她试图和父母辩论，却往往被“情商很低”“以后有你吃亏的”“不懂事”堵回去。
柳陌渐渐意识道，他们并不是真的多么关心她的生活，只是想找个由头说教来显示自己的权威罢了，知道辩论不过，就扣帽子压人，无聊透顶。所以她学聪明了，面对一切盘问都扯开话题，以不变应万变。
“你这是什么态度！问你两句话你就不耐烦了！”母亲歇斯底里地喊叫起来，“你知不知道你这次考得多差，你还有什么脸跟我拽啊！”
“像你这种成绩以后根本考不上附中，我把你从小养到大就是为了让你跟我作对的！”父亲也吵了起来。
“我们花那么多钱培养你，你还不懂得感恩，养你还不如养条狗！至少养条狗还能对人摇摇尾巴呢！”
柳陌低头不语，全当没听见继续吃饭，无非都是一套话术翻来覆去说，想让她产生愧疚感，不觉得腻么。柳陌吃得飞快，头也不回地收走自己的碗筷，父母在背后继续尖声叫骂，
“你这白眼狼，看你长大到社会怎么混！像你这种人！以后混不下去别回来找我要钱！我一分钱都不会给你！”
是吗，谁稀罕。柳陌只是腹诽，自己现在还没必要跟给自己一口吃的的人吵翻，还没到时候，等考上附中，将他们甩得远远的，还管这些做什么。
见柳陌始终不发一言，父亲气势汹汹地冲过来抓住她的领子狠狠摇晃，一把将她推在地上。柳陌刚站起来就被母亲扭住胳膊，一路推搡着走到门口打开门把她推出门去，再将门“哐”的一声关上。
又来这套，柳陌在楼道里闲逛，什么时候有本事让我真的滚。她百无聊赖地按下电梯下到一楼，宽旷的小区花园中此刻空无一人，只剩下蝉鸣一声声聒噪着，仿佛整个世界都懒洋洋地在晌午的炙烤中昏昏欲睡。太阳虽然晒不到这里，但炎夏的燥热依旧令人烦闷，柳陌走道一楼的窗前，呆呆凝望着窗外一小片恣意的浓绿，伸手一片片揪着叶子。
“因为我就是坏孩子呢。”柳陌如是想，“我一点都不在乎。”
成为坏孩子有什么不好，成为坏孩子就可以理直气壮地不再说话，不再搭理不喜欢的人，因为本来就是没有礼貌的小孩，面对母亲的失望、父亲的责骂也可以满不在乎地应对，而不是像个好孩子一样痛哭流涕地道歉，因为本来就是不懂感恩的不孝子。被别人提起也只会想到：
“柳陌这孩子一看就是个没出息的。”
多好啊，根本不用背负任何人的期待，也不会被伤害了。
所有人都只会一厢情愿地将他们的期待套在她身上，像摆弄瓷娃娃一样摆弄她，他也曾天真地将这份不切实际的期待当成爱，不知他们只是爱的是他们幻想中的而并非真正的她，当她一旦无法使他们满意，他们就大失所望，将她狠狠摔在地上，殊不知她从来都不是他们所认为的样子。
与其如此，不如一开始就不要让他们幻想，一开始就明确地摆出态度，展现出所谓的“真实”，我就是学习很差、没有礼貌、不懂感恩，所以别再对我有期待了。
也别再让我产生被爱的错觉了。
“好热，大夏天的还能怎么办，一楼虽然很亮但真是热死了。”柳陌想了想，将手中的叶子一把全洒了出去，转身回了电梯。
不想回家，难不成让我去跟他们摇尾乞怜吗，柳陌抬手在电梯按键上停了一下，手一偏按下了相邻的键。九楼，相邻的一楼，不知道姐姐在不在家，刚好去她家蹭蹭空调。
住在楼上的姐姐是前两年搬来的，当时柳陌正直小学毕业的暑假，天天早上睡懒觉被装修的声音吵醒，终于有一天忍无可忍冲到楼上准备找人理论，却在看到一地的建筑垃圾里站着个美艳绝俗的背影，那一瞬间柳陌的火就消了大半，等到她听到动静转过身，柳陌已经全然忘记了自己上楼的原本目的了。
“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我”柳陌在大姐姐温柔亲切的声音面前很不争气的结巴了，“我就是好奇，上来看看……”柳陌是个不折不扣的颜控，这一点她从小就有自知之明，毕竟美女做什么都是可以被原谅的。
好在大姐姐的内心和她的表面一样美好，对于突然闯入邻居家陌生小孩不仅没有生气，还亲切地和她聊了起来。等回过神，柳陌已经把底儿交的差不多了，但她也知道了大姐姐叫苏钰瑶，是从外地来上大学的学生，准备先在这里住四年。柳陌稀里糊涂地成了大姐姐的朋友，她搬家那天还被邀请去参观新房，虽然柳陌怀疑苏钰瑶会和小孩交朋友纯属一个人在外地闲得发慌太寂寞而不是真的想和她玩，但能和漂亮姐姐交朋友，无所谓了！而且苏钰瑶刚好和柳陌堂姐一样大，而柳陌和堂姐关系一直都很不错，所以柳陌对于自己和大人交朋友的能力还是很自信的。
楼道里也像蒸笼似的，柳陌敲苏钰瑶家的门，没人应答，只好靠着墙蹲下来。
等了半天，柳陌热得昏昏欲睡哈欠连天，没想到听到电梯“叮”一声开了。
柳陌抬头，还没见到人影，先听见脚步声，但柳陌已经开始许愿是苏钰瑶回来了。那人走近，是一个约莫十八九岁的青年，穿着白衬衫，手里拎着零食，身型高挑清瘦。楼道里采光不好，柳陌看不太清那人的长相，直到他走到面前问：“请问，有什么事吗？”
“啊？”
陌生的少女在自家门前一脸茫然地看着他，眼眶微红，她留着一头短发，很厚地堆在一起，层层叠叠地乱翘着，一双黑亮的大眼睛里尚有泪光，小动物似的仰视他，身形高挑但脸庞稚嫩，穿着红色条纹背心和西装短裤，长相酷似薇诺娜瑞德。她的表情既是孩子的天真，又有着成年人的冷静，给人一种奇异的感觉。
“这里是我家。”
这人走到她面前，她才看清了这人的长相。眉眼秾丽，气质却清淡，嘴唇颜色也是浅浅的，眼睛深潭似的，温柔又沉静的望着她，让人说不出的紧张。
柳陌张了张嘴，没发出声来，嗓子似乎被人扼住了一样紧。对于柳陌而言，好看的女孩子周围不少，但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男孩子，学校里的男生大多是满脸青春痘的幼稚笨蛋，但这人的脸简直干净漂亮的不得了，看上去既温柔又安静，让柳陌忍不住想亲近，她的脑海里突然蹦出一个很不着调的比喻：就好像于连遇见了市长夫人。
对于中学女生，尤其是不爱学习的中学女生来说，看书无疑是打发时间的好方法，所以大家多多少少有点不切实际的文艺病，或者说戏瘾，那段时间柳陌刚好又看了一次《红与黑》，一时间脑子里这个比喻挥之不去，越看这人越觉得不好意思。
其实很久以后，每当柳陌回忆起这次初次见面，总是会想到这个不着调的比喻，还有因为外表而产生的晕轮效应，也是在后来，柳陌才深深意识到比喻的危险性，当一个人紧密地与某种喻体相对应的时候，他就已经别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