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的哑巴
“好了，”苏昱珩将草稿纸递给柳陌，推导的过程清晰明了的列在上面，连同计算也整整齐齐地展现出来，“是从哪一步开始不会的？”
“呃，我可以说第一步吗？”柳陌有些不好意思，苏昱珩的解题思路从第一步开始就已经是她从未考虑过的方向，跟答案一样的方向。数学在她眼里如同一团乱麻，不知从何解起，从题面到答案似乎横亘着无垠的沼泽地留待她去找到正确的路径，而她只能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不像有的人，他们似乎天生手中就拥有地图。
“哥，不瞒你说，我觉得这数学，它就没有逻辑可言！”
“怎么说？”苏昱珩对她的一番高论似乎很有兴趣，撑着下巴听她继续讲下去。
“数学它不像别的，别的科目找答案都是按图索骥，有清晰的线索可以推导！数学是一点都没有！它的步骤简直就是对着答案凑合出来的一样！”柳陌打开话匣子大吐苦水，“我根本找不到数学的逻辑，又不像语文英语还有别的，都是些固定的东西，数学千变万化，我都晕死了！”
苏昱珩忍俊不禁，“别急，或许你只是还没有找到合适你的方法呢，先解决眼前的问题吧。”
柳陌探头过去，可苏昱珩直接拿走写好答案的草稿纸，只是在作业上替她标了标记，笔尖划过纸面带起沙沙的轻响，右手中指上搁着笔的位置有明显的茧，指甲修成圆润干净的样子，泛着淡淡的粉色，柳陌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他指甲上有月牙，柳陌想，我有时候就没有，看来他比我健康。
“我刚刚想到，你既然这道题一开始就不会，那就不能直接把答案给你看，你得自己写。”苏昱珩突然认真起来。
柳陌“啊”了一声，有些出乎意料，可苏昱珩却不准备把答案给她。
“你看，这里先证明两个三角形全等，后面就可以继续推了，你试试。”苏昱珩将笔递给她，柳陌看了眼，恍然大悟，当真是柳暗花明。
有了开头，再加上苏昱珩画在题上清清楚楚的标记，柳陌很快就解完了一问。苏昱珩既不盯她进度，也不出声打扰，只是拿了本书在旁边看。
柳陌心里轻松了不少，这不比考场上那些晃来晃去的监考老师好得多？柳陌一直觉得自己对人类过敏，尤其是在人多公共场合玩手机，没有防窥膜简直让她风声鹤唳。
很快柳陌就又卡壳，只好继续喊苏昱珩，“哥，又不会了。”
“哪呢？”苏昱珩靠过来瞄了一眼她的答案，“把第一问证明的条件拿来试试。”
“啊？”
“你先试试。”苏昱珩继续耐心道。
柳陌虽不解，但依言照做，很快就继续推了下去，可算来算去越算越麻烦，犹豫了一下，正准备继续死磕，苏昱珩自己放下书来看她的笔迹。
“这里，”苏昱珩拿自己的笔浅浅地在步骤上画了一道，“算错了。没关系，你已经离正确答案很近了。”
“哥你不嫌我笨吗？”柳陌小心翼翼地问。
“哪笨了？”苏昱珩正色，“老马也有失蹄的时候，错个数学题没什么大不了。”
很新的观点，柳陌继续写了下去，换了父母铁定骂死她。但本应该如此，写错一道题或者不会一道题对于学生来说再正常不过，凭什么要被指责。
后面几道题，苏昱珩也依旧按照如此方法，并没有直接顺着答案讲下来，而是引导柳陌自己找到思路自己推理，虽然柳陌总是卡壳，但还好有苏昱珩在。柳陌只要问他，他就立刻放下书来看，而且一眼就能跟上她做题的进度，每次都能切中要害地点拨她的思路。
当柳陌放下笔的时候，一整面题已经被写得密密麻麻，这是她以前从来不敢想象的。对于数学，柳陌一直主张“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逃避可耻但有用”，对于最后一道题往往是随缘写写从不强求，在潜意识里，柳陌一直认为那些题从不属于自己这样的数学废物，都是那些要考重点高中的人上人争奇斗艳的舞台，诸如江宁。
甚至不止于此，江宁的水平已经不是中考能衡量的了，年级上的老师、同学，包括柳陌本人也认为，江宁这种人上人上人大概率不会和他们这些无名小卒一起中考，而是会在初三下学期的某个平静的下午被提前招走，在他们苦哈哈备战中考的时候直接一步进入高中，过上他们难以想象的生活。
老师们往往不在班上讲这些题，只是等有意要学的同学私下找老师问问题，他们认为大部分同学即使讲了也听不懂，何必浪费时间。柳陌显然不属于那一类会去找老师的同学，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就自己将自己划进了坏孩子的行列，与任何好学生行为自动割席，可今天柳陌才意识到自己一直都有能力，有能力解出自认为不可能的题，有能力跳出束缚。
长久以来，自己已经在“我什么都做不到”的骗局里活了太久，因为只要认为自己是废物，就可以理直气壮地不去做困难的事，自愿放弃了成为更好的自己的机会，仅仅是因为不想活在别人的目光下，就自甘平庸了太久。
“都写完了？好快。”苏昱珩听到柳陌放下笔，靠过来看柳陌写得工工整整的作业，“这么厉害。”
“啊，才没有那种事……”柳陌久违被人直言夸赞，一时间十分不好意思，红着脸扭过头去，“都是哥哥的功劳。”
这人偶尔也还不错，柳陌想，不过只要知道了我是什么人，就根本不会觉得我很厉害了吧。真是来之不易的夸赞，却想不到来自才认识了一天的漂亮笨蛋哥哥，还真是荒谬，但一想到自己的本质，就觉得好像是在欺骗他一样。
“怎么会，一直都是柳陌自己在写题，我只是稍微帮了下忙而已。”苏昱珩温柔地笑了笑，“你可以对自己更有自信啊。”
柳陌躲开他的视线，低下头小声说：“自信这种事也不是一天两天就有的。”
当然也不是一天两天就没有的，曾几何时，柳陌也是个会在老师提问后第一个举手发言、艺术节上台表演、班级活动当众唱歌的小女孩，从来都不害怕在众人面前表现自己，可经历了太多来自形形色色的人的打击，不知从何时起，就再也不愿意相信别人的夸奖，再也不愿意表达真实的自己，甚至讨厌起那些在课堂上毫无顾忌地输出观点的家伙们。
与其公开告诉所有人自己是笨蛋，还不如不说话，柳陌如是想。在神秘的哑巴和吵闹的笨蛋里，柳陌毫不犹豫选择了前者。
因为害怕自己会出错，因为害怕一出错之后就不再是完美的小孩，就会被人讨厌，害怕别人的议论，所以宁愿一开始就做个废物，连一点点认可都接受的问心有愧。
苏昱珩没想到柳陌会这么说，“那就慢慢来吧，柳陌，我刚刚总结了一下这类题型的方法，先给你讲吧。”
“诶，谢谢。”柳陌惊讶，自己只是问了几道题，抱怨了一下，想不到苏昱珩却十分认真地去整理了思路和方法准备告诉她。长久以来，她像一个溺水的人一样不断大声呼救，但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听见了她。
苏昱珩把自己的本子递过来，上面用黑笔画着干净简练的图形，苏昱珩用笔杆指给柳陌看，“这是这些题可能出现的情况，然后都有对应的思路和解法。”
柳陌看他总结出的规律，详细清晰，如同在一团乱麻里终于找到了一个线头，可以开始慢慢拆解。
“其实我以前也和柳陌一样呢，不是很擅长数学，所以柳陌一提我就明白了，”苏昱珩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我不像姐姐那样聪明，所以只能尽可能的多做一点，自己去总结规律，万一最后就能用上呢。”
“原来哥哥居然是努力型的吗，还以为会是天赋型选手。”
“努力吗，我也算不上吧，”苏昱珩笑了声，“也只是做了些能做到的事，剩下的，也就不强求了。”
“这还不算努力吗？”柳陌反问，“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到最好，已经是很努力了吧。毕竟很多人明明有能力却不愿意去行动，这么说的话，努力也算一种天赋了。比如我，我周末不玩简直是要我的命。”
“是吗，听到你这么说我还挺开心。”
“为什么？”
“因为第一次有人认可了努力的意义吧。”
“毕竟大家都比较喜欢天才那一挂的。”
“是啊，好在这并不重要。”
柳陌不答，她想说“只有你才觉得不重要”，对于我来说，明明重要的不得了，为什么我拼命花了那么多时间却还是比不过那些天生就聪明的人，一点都不公平，这怎么可能不重要。
“是因为哥哥觉得努力与否也无所谓？”柳陌换了个说法，语气有些凉凉的，但依旧是伤害人的话。因为有些人出生就拥有了一切，而有点人生来就不幸透顶，一辈子都追不上前者的起点，努力与否根本不重要了。
这点嫉妒心，还真是可笑，哪怕是面对苏昱珩这样温和对待她的人，她也会想着，拥有一切的，为什么不是自己呢。拼命想要克制伤害他人的想法，可一想到自己总是在被伤害，就不想再将善意给予他人。
苏昱珩被她呛了一下，有些惊讶但并未生气，只是淡淡解释道，“努力一直都是值得尊重的，别人的眼光并不重要。”
嘶，这倒显得我小人了，柳陌想到，继续探讨公平的话题也毫无意义，索性岔开话题道：“好饿，我们出去吃饭吧！”
苏昱珩显然被强行转换的话题搞得有些懵，但很快还是笑着接上了话头，“柳陌累了这么久，辛苦了，我们出去吃点好的！”
“嗯！”柳陌开心地点了点头。
柳陌快速将话题揭了过去，可刚刚一瞬间的微妙还是被苏昱珩看在眼里。竟然还是个有点自卑的孩子么，苏昱珩想，心思敏感，看上去却很要强，心里话也不肯好好说出来，只是拐着弯地讽刺他，换了旁人恐怕还以为只是简单地聊天。
苏昱珩不欲再问，十四五岁的年纪，整天泡在学校，待在象牙塔里头，学习成绩几乎就是顶了天的烦恼，偶然瞥见外界的一丝景象与书本上描绘的美好世界不同，立刻就要怀疑一切。谁不是从那个年纪过来的呢。
可是这孩子，好像比当初的自己还要敏感自卑，还要嘴硬不坦诚，让人忍不住想要安慰她，或许因为那个时候的自己周围一直都有人陪着自己度过最犯傻的年纪，所以不觉得有什么难过，可是这孩子，看上去真的很孤单啊。
苏昱珩本想说点什么，可转念一想，柳陌既然已经假装不在意了，自己再去解释，岂不是会显得她演得很失败……这孩子自尊心这么强，没准儿反倒会更生气。
唉，苏昱珩在心里默默叹气，交浅言深，自己又在犯多管闲事的老毛病了，那些话，还是等到熟悉了再说吧。
柳陌带苏昱珩直奔楼下，表示附近我活了十几年，非常之熟，今天就带你去吃超好吃馄饨。苏昱珩说自己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在本地找好吃的还得仰仗柳陌。柳陌心情大好，当即大手一挥，说苏哥以后尽管找我便是！
太阳下山后气温降了下来，褪去了白日的炎热，二人一路说笑到了馄饨店，点了两碗馄饨，柳陌看着苏昱珩只滴醋不放辣椒，问道，“苏哥，你不吃辣？”
“嗯，不太能吃辣。姐姐倒是特别能吃辣，不知道为什么，柳陌很能吃辣吗？”
“我还好，你在这边上学岂不是很不方便？”
“我也还好啦，我们食堂也不是都是辣菜。”苏昱珩笑了笑，舀起馄饨吹了吹，“这个真的好好吃。”
柳陌得意一笑，“是吧，我就说超好吃。话说你们食堂是什么样的？”
“改天带你去我们学校玩吧，顺便带你去吃我在食堂里发现的好吃的，就当是感谢你带我来这儿了。”
“姐姐晚上不回来吗？”
“她晚上估计还有事，一会儿我先送你回去，然后去接她。”
“哥哥，”柳陌突然认真道，“我不想让你带我去你们学校。”
“诶，为什么？”苏昱珩十分惊讶。
“因为，”柳陌看着苏昱珩，郑重道，“我要考上附中，自己走进去。”
“好啊，我等你，”苏昱珩看向小姑娘的眼睛，略显青涩的面容却是无比的坚定，就连自己也不由自主被她感染，“柳陌一定可以的，到那时候，我带你去学校里转转吧。”
“嗯！到时候苏哥记得请我吃饭！”
“好，我记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