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乍逢乍离陌路人
温饬殿内,自熹宁帝以公务为由离开后,明钿便遣了宫人悄悄跟了过去。
宫人回来时,她便迫不及待地将人召到了床边,急切问:“天家是不是往王美人那儿去了?”
宫人瞧她脸色,不敢隐瞒,老老实实答道:“天家并未去王美人那儿,而是径直往宫外去了……”
明钿见这宫人避着她的目光,吞吞吐吐、犹犹豫豫的,知晓她并未向自己和盘托出,眸光骤冷:“你最好不要有所隐瞒——天家这早晚出宫往何处去了?”
宫人只能硬着头皮续了下去:“婢子不能出宫,又怕被巡夜的执金吾拿住,看到天家的车马出了宫门便回来了。不过……婢子似是见到了今日将将来过这里的那位女公子。”
明钿心口不由一沉,眼中又酸又痛,两行泪水禁不住滚滚而下。
她本在病中,隐忍抽泣的模样楚楚可怜,让一旁的宫人见了也心生怜惜。
“你出去吧。”良久,明钿才冷声吩咐道。
***
帝王多情也薄情,入宫多年,明钿早已体会过帝王的情冷情热。在这深宫之中,她虽最得熹宁帝宠爱,却早已认清了现实:熹宁帝永不会只钟情于她一人。
但是,她不愿接受这样的现实。
她很清楚,在熹宁帝心中,侯府的大女公子终究是不同的,是这后宫女子与她皆无法替代的存在。
从他看章怀春的眼神里,她看到的是真正的敬慕思念,而非施舍怜惜。
不过,章怀春毕竟不再是闺中女娘,夺不走帝王对她的宠爱。
现今,她的敌人是那个诞下小公主的王美人,还有那个身处廷尉寺诏狱的明铃。
从熹宁帝方才的一番言语来看,这位温柔多情帝王应是被楚王世子言中了,他已被明铃的美色所惑。
他所谓的“公务”,定是为了明铃。
思及那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明钿便恨得牙痒痒。自幼,她便被这个妹妹压了一头,阿父更是对其格外偏爱。
若不是明铃,她便不会失去阿父的欢心。
如今,她绝不允许明铃从她身边夺走熹宁帝!
若真到了那一日,她也只能铤而走险,化为楚王世子手中的一把刀,助他达成所愿。
从与楚王世子达成交易的那一日起,这便是一条不归路。
***
初春夜寒,长街阒寂。
章怀春坐在车厢内正漫无边际地想着心事,行进中的车马却缓缓停了下来。
片刻,章奇低沉冷静的声音便透过车窗传进了她的耳里。
“女公子,我们的车被拦了。”
章怀春闻言惊了一惊,透窗而望,那骑马拦车的却是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宜阳公主膝下的女公子。
她心中狐疑不已,又见这女公子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更是不解。
章奇问:“你是何人?为何拦我府上女公子的车马?”
卫萝却不理会他,目光似利剑般射向了章怀春藏于车窗后的半张脸,冷声道:“章怀春,下车同我说话!”
章怀春只觉来者不善,不予理会,催促章奇催马快行。
卫萝见她如此目中无人,不由怒火中烧,倏地从马背上愤然而起,提剑朝她的车马刺了过来。
然而,她的招式在章奇眼中不过是花拳绣腿,只轻轻一挥马鞭,她手中的剑便易了主,身子更是不受控制地扑向了地面。
这一切发生在电石火光之间,她甚至没能看清这男人究竟是如何出手的,便输得如此狼狈。
她满心不甘地从地上爬起,吹了一声口哨,寂静无人的长街两头便涌出了十来名身形威猛彪悍的壮汉。
“活捉车里的那个女公子,不许伤她分毫!”卫萝神色冷峻地命令道,“至于这个狗奴,给我好好教训一顿!”
“等等!”章怀春见对方人多势众,知晓章奇一人应付不过来,试图劝说卫萝,“这儿毕竟是天子脚下,你带人拦街持械斗殴,不怕被巡夜的拿住么?”
卫萝轻蔑一笑:“你猜那些人敢不敢拿我?”又满不在乎地道,“即便被拿住又怎样呢?不过是被皇帝哥哥训斥一顿罢了。”
章怀春见她油盐不进,又见这条街上冷清清得不见一个巡夜的人,知晓绝无逃脱的可能,只得向卫萝妥协:“我若跟你走,你能否放我府上的人离开?”
“大女公子倒是挺识时务啊!可惜……”卫萝不无遗憾地摇头叹息着,“晚了!我已给过你机会了,你却偏偏不识好歹,竟纵容你的狗奴如此欺辱我!如今,你已是瓮中之鳖,要捉你易如反掌,而我也得给你这狗奴一些颜色瞧瞧!不然,难解我心头之恨!”
话毕,她再次下令:“动手!”
章怀春自知多说无益,却也不想做无谓的牺牲,暗中吩咐章奇:“她是有备而来,虽是冲着我来的,却没有伤我的意思,我若落入她之手,应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你找个机会逃出去,再去寻萧侍中,将我被宜阳公主府上的女公子掳走的事告知于他,他应不会见死不救。”
章奇道:“属下的职责便是守护女公子的安全,岂能丢下您妄自逃生?”
章怀春还欲劝他,那十来名壮汉已攻了过来。
刀光剑影里,章奇堪堪避开了那些人的攻击。车马颠簸之中,他翻身跳下车,狠狠抽打了一下马背,看着马儿载着车里的章怀春冲开了包围,又去拦截欲追赶车马的壮汉。
卫萝见章怀春的车马快要冲出这条无人街道,快速翻身上马追了上去。
对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她一人足矣。
因此,她并未叫上那群正奋力围攻章奇的人,只干脆利落地丢下了一句话:“留活口,带回去,待我亲手宰了他!”
然而,她尚未追出长街,她身下的马却折了前蹄,忽跌翻在地,将她整个人儿抛了出去。
这已是她今夜再一次以如此狼狈不堪的姿态跌倒,不免有些恼羞成怒,想要翻身而起,方知方才那一摔,她的腰背已被摔伤,如今已是动弹不得。
眼前忽然出现一双青黑圆头马靴,她抬目望去,看到的却是一个戴着一张滑稽丑陋的狗脸面具的少年。
她强忍着周身的疼痛,冷冷质问:“你也是贞毅侯府上养的狗奴么?也要舍命护你的主子?”
“不是,”少年笑道,“我只是想借姊姊你的马一用,帮你去追侯府的大女公子。”
***
马儿疯狂奔跑中,章怀春已是被颠得头晕目眩。
眼看着车马要撞上前方的高墙,她忽瞥见一道身影纵身跃下了那堵高墙。那人稳稳地落在了马背上,提缰勒马,险险避开了前方的高墙。
烈马长嘶,响彻寂寂长夜。
冷风拂面,带着深寒湿意。
这时,章怀春始知细雨早已洇湿了青石长街,风中更是飘来了淡淡的血腥味。
那是马背上那少年掌心里流出的血。
少年翻身下马,转身朝她望了过来,脸上的狗脸面具藏住了他眼中的所有情绪。
“明桥?”章怀春只觉一口气堵在了嗓子眼,不知是恼是恨、是悲是喜,“你是不是明桥?”
少年却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始终不语。
他越是沉默,章怀春越是恼恨,只觉这小郎君十分可恨可恶。
她本已当他死了,他却又自作主张地出现在她面前,再次成了她的救命恩人。
突然遭遇卫萝的拦截,她本有一肚子的疑惑。可明桥的出现,却让她无心再去追究其他,只想知晓他为何会如此及时地出现在她面前。
“你一直在跟踪我么?”她紧紧盯着他,看他似做错事的孩子般垂头不语,忽又有些不忍,不由放软了语气,“外头的雨下大了,你的手也在流血,到车里来吧,我为你上药。”
听到她如春风暖阳般轻柔温和的声音,明桥有些恍惚。
他本不该再出现在她面前,可看她身处险境,他却无法坐视不理。
眼下,他知晓自己不该贪恋她一如往昔的温柔慈悲,却又无法真正割舍掉这份仰慕之情。
她应该恨他的,他情愿她恨他,可她为何又如此轻易地原谅了他?
而他,却无法更不忍拒绝她如此善意的邀请。
“峁哥哥说……”他抬头望向了她,面具后的双眸似有水光闪烁,“说你恨我,情愿我真的死了。既然恨我,为何又要做出这副怜悯我的姿态?”
章怀春笑问:“你觉得我是在怜悯你么?”
明桥不言。
章怀春目光悲凉地看着他,自嘲轻言:“我不是在怜悯你,不过是不想欠你人情。你说我恨你,也许曾有那一瞬间,我确实恨过你吧。若不是你,三妹妹便还是从前那个天真活泼的小女娘,她不会为了散心而跟随阿兄入京,更不会与我离心。
“可仔细想想,这一切虽是因你而起,却与你无甚干系。只是,人往往更愿意将过错责任推卸给旁人,从而为自己开脱。
“三妹妹说得对,是我太冷漠、太虚伪,从不曾真正关心她在意什么、喜欢什么。所以,她也似你一般,恨我怨我。
“明桥,你也恨我,是么?”
明桥却有些呆呆怔怔的。
她从未见过章怀春这般脆弱无助的模样,更没料到她会向他吐露心声。
他曾期望看到她软弱痛苦的一面,如今,他撕碎了她的菩萨面具,看到了真正的她,他内心却没有一丝兴奋激动,反而充斥着无尽的自责内疚。
“大春姊姊……”他摘了脸上的面具,眼中满是悔意,“对不住,我不该因一己之私念,随意试探人心。若姊姊肯给我知错就改的机会,我会在离开前见一见三女公子,向她认错请罪。”
“离开前?”章怀春陡然想到了他的身份,不想节外生枝,恢复了一脸常色,“你还是不要去见她了吧,她早已当你死了。今夜,是我失态了,你莫放在心上。”又递给他一卷绷带和一瓶金疮药,“把手上的伤口处理处理,如此,我也算是还了你方才的救命恩情。今日一别,我想我们应也不会再见了,你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