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两情岂在朝暮间
因贞毅侯长年累月不在家,章咏春对他的印象早已模糊,只记得他那张干瘦枯槁的脸。而眼前这个人已然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人了,他的脸庞变得圆润白皙,看着似乎愈发年轻了;曾经阴郁无神的眼眸似也变得温暖明亮了。
然而,即便他看着她的眼神是如此慈爱温和,她的内心却难以对他生出亲近之情。
她缓步上前,以后辈的身份规规矩矩向他行了一礼:“见过阿伯。”
章流生性孤僻,俗世间的人情往来常常会让他无所适从,甚而感到厌烦焦虑。好在徐知春与章咏春对他的态度并不热情,他与之相处倒自在了许多,那些难以启齿的话也能心安理得地说出来。
“我来……”他想要说得委婉些,并不直说来意,“我带来了一样东西,是宜阳托我带来的,想要给弟妹看一看。”
徐知春一听“宜阳”二字,便猜到这位常年不着家的侯爷此次回来定不是什么好事。
如此想着,那小道士已捧着一只有及冠男子脑袋大小的陶罐趋步至了她跟前,当着她的面缓缓揭开了那陶罐盖子。
她尚未看清那罐中之物,那罐中便飘出了一阵腐烂酸臭、令人作呕的气味。
徐知春强忍着内心的不适,掩着口鼻、探着身子凑近罐口去瞅。这一眼,顿时令她骇然失色、面色惨白,再难保持冷静从容。
那里头赫然是一只腐烂至变形的手掌,却依旧能辨出是年轻女娘的手掌。
她强忍住打翻陶罐的冲动,挥手让小道士退下,目光如刀地盯着一脸漠然的章流,冷声问:“那是谁的手?”
章流道:“是一庭芳那个名叫‘青楸’婢女的手。”
只这一句,徐知春便知晓了两个女儿的处境。
“怀春与叹春在宜阳手上?”她冷静问,“她想做什么?”
听见如此问,章流的目光便落在了下方端然而坐的章咏春身上,坦言道:“她想为她的小公子聘咏春为妇。”
徐知春道:“我若不答应呢?”
章流神色始终平静,好似一潭死水,用他毫无起伏的口吻说道:“她也怕你不会同意,所以才让我将青楸的一只手带了回来。”
徐知春不无讽刺地笑道:“她认为仅凭一只手便能威胁得了我么?”
“你了解宜阳的脾性。”章流的语气忽变得有了些人情味,想试着去说服这个弟妹,“她若是打定了主意要为卫小公子聘咏春为妇,任谁也劝不了她的。弟妹若是不答应,怀春和叹春在她手里定会吃苦头,那时候,送到弟妹眼前的便是她们的手和脚了。”
徐知春知晓,他这番话并非危言耸听。
而这人此番回来,怕也不是单单为宜阳传话而已。
她用眼神阻止了欲开言的章咏春,转而客气有礼地对章流道:“大伯兄久未归家,这回便在家里多住些时日吧。今日天色也不早了,还是早些歇息,婚姻一事,须得从长计议。”
章流也不愿过分为难逼迫她,顺了她的意,意味深长地道:“弟妹好好考虑考虑这门婚事吧。卫小公子品貌俱佳,与咏春实乃天造地设的一对天成佳偶,至于那道赐婚圣旨,待萧郎君娶了卫女公子,自然也便作废了。”
此话一出,徐知春与章咏春俱是一惊,而章流却已起身告辞了。
“我还是住东院的那间老院子,弟妹若是考虑好了,可随时派人去知会我。”
***
贞毅侯离开前,特命那小道士将那只陶罐留了下来。这充盈满屋、萦绕不散的腥臭味好似毒药,任屋内人如何掩口捂鼻,这阵阵气味似能透过皮肤钻入身体的四肢百骸,染上便再也摆脱不掉了。
徐知春忍受不了这样的气味,更为青楸的惨死而痛心,忙命人进来吩咐道:“去后山为青楸立个坟冢,将这罐中断手好好安葬。”
夏日里,这阵腥臭腐烂之味久不能散,徐知春便引着章咏春去了外头的亭子里谈话。
“阿母,”章咏春率先开了口,语气温柔也坚定,“女儿愿意嫁与卫小公子为妻。”
徐知春却笑道:“你当真以为顺从了宜阳,她便会放了怀春与叹春么?”
章咏春并不了解宜阳公主的为人,但是此事既是阿伯亲自来说的,阿伯应还不至于无情到置她们姊妹的生死于不顾。
“阿母不信阿伯么?”她问,“他难道会对阿姊和三妹妹见死不救么?”
事到如今,徐知春也只能向她挑明了贞毅侯与宜阳公主那些不为外人所知的关系。
“你阿伯年轻时,与宜阳曾有过一段情缘,这些年,从未断过来往。而你阿伯,为了与她相会,这才抛妻弃子去了武当山筑室修炼。为了宜阳,他一切皆可抛,对她更是言听计从。”她歇过了一口气,缓缓道,“若是宜阳不肯放人,你阿伯即便想救她们,也不会违背宜阳心意行事。”
自从知晓当年是宜阳公主将自己从太后的手中救了出来,章咏春对这位被褫夺了“大长公主”封号的姑母始终心怀感激,相信这位姑母应不似外人传言的那般嚣张跋扈、凶暴蛮横。
“即便宜阳公主会出尔反尔,女儿也还是愿意试一试。”章咏春下定决心道,“无论是遵从圣旨嫁给萧侍中,还是受宜阳公主胁迫嫁与卫小公子,对女儿来说,不过都是与一个男人成婚罢了,没甚区别。何况,阿伯也说了,萧侍中也会娶卫女公子。如此一来,那道赐婚圣旨也便作了废,这一切皆是宜阳公主强娶强嫁,天家怪罪下来,也怪不到侯府和萧家头上。”
徐知春静静凝视着她,久不言语。
身在侯国,她虽不知朝堂里的风云争端,但宜阳公主既然敢公然拆散熹宁帝撮合的一段姻缘,那便是她已与熹宁帝撕破了脸,不惧朝廷的任何刑罚。
宜阳有野心。徐知春一直都知晓宜阳的心思,只是不知她野心究竟有多大。
前些日子,丈夫曾在信中提醒她,荆州境内许会发生大的动乱,多次催促她带着家人前往扬州九江,以免卷入了不必要的纷争里。
她攒眉凝神思索了良久,方警醒着章咏春:“此事,我去封信与你阿父再商量商量,你莫自作主张入了圈套,枉自将自己搭了进去。”
章咏春不敢忤逆,却是问了一句:“阿姊如今的处境,需要告知郑郎君么?”
徐知春沉默了片刻,叹道:“实话与他说吧,免得让他日日苦等空望。”
***
自去岁冬日里送别了章怀春,郑纯便觉自己的身心也随着她一块儿离开了,每逢夜阑人静之时,他便再难安然入睡。
时日愈久,分隔两地的痛苦便愈深,她的一封家书是唯一能医治他相思之疾的良药。
只是,这一剂良药亦是毒药,会令他上瘾。若是长久没有新的家书慰藉他的心灵,那股缠绕在心头的思念便会折磨得他心神不宁、寝食难安。
他盼了许多个日夜,终于收到了她离京返乡的书信,每日看着日头东升西落,只觉度日如年,只盼着日子能再快一些。
然而,他的这些情绪并不敢外露,只能付诸笔端,将满腔思念化成一句句诗。
***
这日,郑纯早早便从县寺回了侯府,见过侯府女君后,便在西跨院陪着母亲用完了晚饭。
与母亲在院中纳凉时,他便有些心不在焉的,自个儿在心中默默算着章怀春的车马已行至了何处、又将于何时抵达侯国。
许是他太过专注于想着自己的心事,闵氏同他说话,他皆是左耳进右耳出,胡乱应答着。
这段时日,闵氏已是见惯了他这副心不在焉、魂不守舍的模样,看他整颗心皆系在了侯府大女公子身上,她好似不认识了这个儿子一般,心底竟有些失落难过。
“你若是不爱陪阿母在这儿纳凉赏月,不必勉强自己,自己去做自己的事吧。”闵氏神色落寞、语气悲伤地道。
郑纯从这番话里听出了些指责之意,也知晓自己这段时日确实疏忽了对母亲的关怀,内心不免自责懊恼。
“儿子再陪母亲坐会儿。”
闵氏并不愿勉强他,正欲说些什么,章咏春却带着婢女紫苑前来探望,她只得起身迎了上去。
“二女公子怎会在这时候来这儿?”
章咏春心情沉重,神色凝重地看向闵氏与郑纯:“我来,是有件事要说给二位知道,是关于我阿姊的。”
郑纯虽与这侯府二女公子无过深的来往交情,却似乎从未见过她如此严肃凝重的脸色,心知她要说的事定然非同小可。
她的这份情绪不由感染到了他,他甚至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心不由提到了嗓子眼,紧张问:“她……大女公子出事了么?”
章咏春不想他会如此敏锐警觉,遂将侯府两位女公子如今的处境告知给了面前的两人知晓。
她见郑纯的脸庞在她的话语里渐渐失去了血色,忽有些于心不忍,故作轻松地笑道:“姊夫放宽心,阿姊与三妹妹会平安归来的!”
这番话,看似在安慰郑纯,却也是在安慰她自己。
而郑纯早在雒阳时便听说过宜阳公主的恶名,章咏春的安慰无疑是自欺欺人,安慰不了他。
“我能做什么?”最后,他目光炯炯地看着章咏春,似已在心中下了一个重大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