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章 故人不识秋色里
自萧期离开山寨后,章怀春也没在山寨内再见到宜阳公主的身影。而她与三女公子俨然成了这山寨里最尊贵的客人,不但能在这寨中自由行动,吃住也能在一块儿,若非不允许出这座山寨,此处便是一处远离俗世的世外桃源。
因这座山头漫山遍野皆是叶似鸭掌的枰树[1],建在这儿的山寨便被称为“千枰寨”。
如今将将入秋,整座山林已被阵阵秋风吹出了一片金黄之色,青黄杂沓之间,日光似也变得温柔了几分。
然而,章怀春却知晓,在这平静温柔的岁月背后,处处皆是杀戮危机。
被困山寨的这段时日里,千枰寨已遭到朝廷兵将三次的围攻剿杀。只是千枰寨易守难攻,又有宜阳公主膝下的卫小公子卫崧在此运筹帷幄,朝廷派来的兵将回回皆是无功而返,始终攻不下这座山寨。
因章怀春被这小公子请来医治寨中的伤兵残将,她也算是与这人有过几番接触。这人虽看着是个弱不禁风的文弱之人,却是个饱读兵书、深谙兵法的有勇有谋之士,只是其人凛若冰霜,难以让人亲近。
这夜,当她听到一阵阵急促的鸣锣声时,她早已习以为常,知晓应是朝廷再次派了兵来围攻山寨。
她知晓这时候自己该做什么,无需卫小公子派人来通知她去救人,便已整理好了医药箱。
然而,今夜的这场攻寨行动似不同于以往的试探围攻,倒像是有备而来。她将将跨出院门便瞅见了夜色中的冲天火光,那些夜袭的朝廷兵将早已攻到了山寨大门外,山寨已然成了战场,火光血色、剑影刀光淹没了她的视线,让她不知该往何处躲避。
“阿姊——”
章叹春的叫唤瞬间让她回过了神,看到眼前的三女公子衣衫单薄、发髻凌乱、睡眼朦胧,她始发现火势已蔓延至了她们所在的那座小院,再退回去另寻出路已是不可能了。
大火让寨内也开始躁动混乱起来。
章怀春觉得今夜是绝佳的出逃时机,解下自己身上的衣裳替章叹春穿上,正要与她商议逃跑的计划,卫小公子的身影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她们的面前。
在他的身后,还跟着一群如狼似虎的山寨贼匪。
火光中,卫崧面容冷峻苍白,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两位女公子,问道:“自己跟我走,还是要我的人‘请’你们走?””
他的声音又低又冷,让章怀春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认命般地垂下了头:“不敢劳烦诸位来‘请’,我们自己会跟着走。”
卫崧见她还算知好歹、识时务,也不再为难,只淡淡命令道:“那便跟上吧,带你们去山头赏美景。”
***
跟随卫崧出后山寨门登上山头,章怀春方知那所谓的“美景”便是脚底下那片充斥着杀戮嘶喊之声的战场。
月色朦胧,秋风瑟瑟,漫天火光将这清冷朦胧的夜烧出了片片血色。
章怀春的嗅觉要比常人更敏锐些,即便离得远,那浓烈刺鼻的血腥味与焦糊味仿佛渗入了她全身上下的每一处毛孔,无处不在,几乎令她眩晕作呕。
她头一回亲眼目睹战场的残忍血腥,不忍看,不忍听,不忍闻,阖上双眸前亦抬手遮住了章叹春的双眸。
她摸到了三女公子眼角处的泪水,心中既悲愤又无奈。
“两位女公子似乎不爱火烧秋色、血染山林的秋夜美景,”卫崧的声音在夜色下似那在人耳边吐信的蛇,危险又冰冷,“那便请两位女公子助我结束这一切吧。”
章怀春不知他此话是何意:“你想做什么?”
卫崧却是笑而不答,只是命人在这山头吹响了号角、点燃了火把。
这时,章叹春却轻轻拿开了章怀春覆在她眼上的双手,映着两簇烈火的双目遥遥望着山寨前门的那片战场,话里有克制的喜悦:“寨门被攻破了。”
***
今夜攻寨的兵马是南阳太守刘睿亲自带领指挥的,只为攻破山寨营救出侯府的两位女公子。
先前,朝廷亦派了一支劲旅前来营救侯府女公子。只因那将帅大意轻敌、刚愎自用,不肯听从刘睿“做好紧密部署、熟悉山中路径再进攻”的建议,贸然进山围攻山寨,最后却屡次失利、损兵折将。
熹宁帝见这人如此不济事,只得将其召回了雒阳;又不得不摒弃了对刘睿的偏见,索性将营救侯府女公子的重任交给了他,命他务必要在一月之内攻破千枰寨,救出侯府的两位女公子。
没了朝廷那些庸庸之将的掣肘干涉,刘睿的营救计划实施得很是顺利。
在他看来,卫小公子纵使有再慎密的心思和深远的谋略,终究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男子,亦逃不开“情”与“色”。
而这位小公子爱的却是男色,钟情的亦是在武陵郡内有着“千金美人”之称的大富商金飞的公子。
***
山寨被攻破,卫崧却丝毫不见慌乱,那号角声与火把似有意要将朝廷的兵将引到后山的山头上来。
章怀春完全猜不透卫崧的心思,看着下山之路被朝廷的兵围得水泄不通,她紧张又激动;却更担心这位心思莫测的卫小公子会在无路可走之时拉着她与三女公子一同陪葬。
刀分别架上她与三女公子脖子之际,她见到了身披甲胄而来的刘睿。
经过一场厮杀,他满身血渍,眼中满是煞气,一手扶上腰间的剑,笑着问:“卫小公子还不束手就擒么?”
卫崧却丝毫没有陷入绝境的慌乱绝望,反倒一手轻轻撑着下巴,一脸闲适轻松的笑:“刘府君当真以为这山寨是从外被攻破的么?”
刘睿其实也很纳闷这处几次三番挫败朝廷劲旅的贼窝,防守的兵力为何如此薄弱,听了卫崧这话,瞬间意识到了不对劲:“你早已将你寨中的贼人转移了么?”
卫崧笑而不语,却是向挟持着章氏姊妹的两人招了招手。那两人得了命令,蛮横粗鲁地将章氏姊妹推到了刘睿眼前,手上的刀锋似要刺穿姊妹俩的脖子。
“刘府君是为了两位女公子来的,还是不要轻举妄动。”卫崧笑吟吟地看着刘睿,“两条人命,换我两个条件,府君肯应下么?”
刘睿纵使暗恨自己被这年纪轻轻的后辈耍了,但为了两位女公子的安危,他不得不强忍着内心的愤恨不甘,铁青着脸道:“你先说你的条件。”
卫崧敛了脸上的笑容,周遭的火把却点亮了他那双乌黑的眸子,两点光在他眼中不断闪动跳跃,而他的语气是难得一见的郑重诚恳。
“这第一个条件,自然是一命换一命,换我自己的命,”他道,“府君意下如何?”
刘睿未多加思索,爽快点头:“第二个呢?”
卫崧却沉默了,良久方道:“用侯府女公子换我的霄郎。”
刘睿微不可察地勾唇笑了笑,又悄声在身边人耳边吩咐了一句话。那人得了吩咐,身影很快便没入到了无边的夜色里。
***
章怀春并不知卫崧口中的“霄郎”系何人,当见到金霄那张俊美无俦的熟悉面庞时,她讶然震惊,忍不住问道:“金郎君怎会在此?”
“他是邹不屈那厮的门下走狗,”刘睿满是鄙夷的目光在卫崧与金霄身上来回审视打量,讥笑道,“亦是卫小公子豢养的男宠。若非他良知未泯,在手刃了邹不屈那阘茸货之后,他这样令男儿蒙羞的人也不该活在这世上!”
金霄却好似没听见这番尖酸讽刺的话一般,若无其事又恭敬虔敬地与章怀春行了一礼,而后目光晦涩地看着卫崧请求道:“郎君言出必行,还请放了两位女公子。”
卫崧自见到他之后便满目温情地看着他,嘴角的笑意亦是温柔的,轻轻问:“这山里处处是陷阱,你今夜为刘府君带路,可曾行差踏错误入了陷阱?”
金霄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垂眸道:“是金某辜负了郎君信任,出卖背叛了郎君。”
卫崧依旧含笑轻声问他:“那你可曾后悔过?”
“不曾。”金霄回答得斩钉截铁。
他话音方落,那挟持着章怀春的汉子在收到卫崧的一记眼神示意后,便毫不犹豫地向章怀春举起了手臂。
啪!
这汉子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思,这一掌落在章怀春脸上,格外清脆响亮,几乎让章怀春晕厥了过去,亦让刘睿、金霄一众人始料未及。
章叹春更是悲痛愤恨,不顾那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含着泪目光凶狠地瞪着那汉子,骂道:“你这鸟贼人,你怎敢……怎敢……你不得好死!”
刘睿却是面色冰冷地看着置身事外的卫崧,冷声道:“卫小公子这是何意?”
卫崧并不理睬他,目光依旧紧紧锁在处于震惊呆滞之中的金霄脸上,好整以暇地道:“霄郎,背叛我,出卖我,辜负我,你可曾后悔过?”
金霄用眼角余光悄悄瞅了一眼章怀春那半张被扇得红肿的脸,却是不敢看向她茫然困惑的双眼。
她不会知道卫崧为何会因他的回答而拿她出气,他却不敢再说半句逆耳的话惹怒卫崧。
即使屈辱,即使身败名裂,他唯有低头认命。
“我后悔了……”他道,“郎君若愿给金霄改过的机会,金霄愿做牛做马供您驱使,只求您放了两位女公子。”
听言,卫崧眉宇间顿时染上了喜色,温声道:“你是此次攻寨的功臣,你去求刘府君放我们离开,我自然也会放了两位女公子。”
金霄不由将目光投向了拧眉深思的刘睿身上,恳求道:“请府君放我与郎君一条生路。”
刘睿并未理会他,却也知晓,放走卫崧无疑于放虎归山。但有熹宁帝的诏令在前,他不敢拿侯府两位女公子的性命做赌注,想着先救回两位女公子、再去追剿卫崧也不迟,遂同意了卫崧提出的交换条件。
“将两位女公子送到我身边来,我放你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