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七章 墙垣难越不自由
章叹春始终记得,离开宝林医馆前,阿姊曾严肃地叮嘱过她不要再靠近医馆。但是,亲人近在咫尺,身心不得自由,她做不到对此不闻不问。
然而,这段时日,她却总寻不到机会前往宝林医馆。
她发现,曾经那个倔强乐观的少年郎君好似变了一个人,不但变得沉默寡言,甚至有些霸道无理。为了阻止她偷偷溜出宝林医馆,这小郎君竟寸步不离地看着她,即便是在夜里,他也毫不避讳地要与她共处一室。
章叹春再年幼不守礼,毕竟是养在徐知春膝下的女儿,男女之间来往还是有些分寸的。
逃亡时,她没在意那些逾矩越界的扶携相伴。况且,风餐露宿毕竟不能与同处一室相提并论,刘元戈的无礼让她别扭而不自在。
夜里,刘元戈熟练地在她床边支了一张榻,转头见灯火下的小女娘一双眼里盈满了泪水,那里头的憎恶不满似刀尖刺着他的心。
然而,他却是视而不见,吹灭灯火便躺下了。
夜色如雾笼罩着室内的每一寸角落,章叹春隐忍的啜泣声在这寂静无垠的屋内显得格外清晰,那饱含着无限委屈愤怒的泪水好似流进了刘元戈的心里,让他生出了一丝愧疚。
“我阿母、阿兄皆已被杀害……”静默中,他的话语是沉痛的,“我不想你也遭遇不测。”
这突如其来的一道消息震得章叹春迅速收了泪,心中一片混沌。
她未见过如此消沉颓唐的刘小郎君,想要说些什么安慰他,却又怕言语不周到,反而会适得其反。
而她的沉默换来的却是他的一声带着些许笑意的轻叹:“你这个没心肝的小女娘,我好歹是与你共过患难、同过生死的人,你不知安慰安慰我么?”
章叹春理亏,但见他还能说笑,心里也不由狠狠松了一口气,不满嘟囔着:“我不知道说什么啊。”顿了一顿,又道,“你想哭便哭吧,不必强作欢颜。”
背地里,刘元戈不知哭过多少回了。
而章叹春的安慰虽笨拙,却让他万分受用,心中的愁闷也似烟云一般慢慢消散了。
他在黑暗中沉默了许久,忽道:“你若是答应我不会偷偷溜去宝林医馆,我便不会日夜看着你了。你阿姊若真心为你安危着想,应也不想再在医馆里见到你。”
章叹春知晓他全是一片好心善意,却无法答应他,反问道:“若困于医馆的是你的至亲,你也会对至亲不管不问么?”
“不,”刘元戈道,“我会比你更冲动、更迫切地想要救出他们。如今,我虽能明白你的心情,但我作为局外人,在你与你阿姊之间,我更想保全你。”
章叹春心口蓦地一暖,却依旧坚持道:“我知晓你是为我安危着想,可我阿姊明明与我只隔了咫尺之距,我放心不下。”
刘元戈攒眉细细思索了片刻,忽下榻行至了章叹春面前,倾身直视她黑暗中亮晶晶的双眸,郑重而严肃地道:“卫崧其人,很是危险,你我应付不了。这县寺里的人也是心思各异,并不信我们两个小孩儿的见闻;那个贺县令更是固执古板、胆小怕事,我阿父让他专心坚守城池,他便一概不理旁事,听闻‘卫崧’之名竟吓得连话也说不囫囵了。这些人,我们甭想指望上了。
“我不是定要阻止你与你阿姊会面,只是,与其冒险去见她,不若想个万全的法子救她出来。”
“也许……”章叹春犹豫道,“我可求我舅父帮忙。”
刘元戈眸色忽黯淡了下去,语气生硬又霸道:“你那个舅父与卫崧乃一丘之貉,你不许去求他!明日,我会先去医馆探探路,若是能见到你阿姊,我会找个机会与她商议出个出逃的法子。”
“我也去!”
“你不许去!”
“为何?”
“不许去便是不许去!”刘元戈颇有些蛮不讲理地威胁道,“你若是不听我的劝,我便夜夜宿在你屋里!”
章叹春见他不似说笑,骂了声“无耻”便闷闷不乐地躺下了。
***
徐之茂的存在并未改变章怀春在医馆的处境,卫崧依旧不允许她踏出后院半步,却并未阻止舅父来此探望她。
她虽被困于一隅,却并非对卫崧的行踪一无所知。
与离开千枰寨前往穰县途中一样,卫崧落脚医馆的时日里,也总会消失几日。
当日因下山途中被迷晕,她并不知自己是如何入城、又是如何被送到这间医馆的。而穰县并未落入宜阳公主手里,在全城戒严的情形之下,纵使卫崧如何乔装打扮,他也不可能回回都能畅通无阻地出入穰县。
也许,这医馆内有一条通往城外的密道。
她应也是被人从密道内送进来的。
这样的猜测让章怀春心情澎湃,却苦心行动受限,她无法在此细细查探。
因舅父与卫崧的关系,她不便向舅父打探密道之事,只能趁为金霄医治脸伤的时机,与其商量此事。
而金霄自被卫崧伤脸警告之后,整个人却好似被抽去了灵魂,如行尸走肉般苟活着,心中已无爱恨。
然而,他今日所见的大女公子一改往日的平静麻木,那一抹秋阳落在她身上,竟使她变得温柔热情,眸中两簇光无声无息地点亮了他晦暗无光的心扉。
这一刻,他的心重又跳动得剧烈而真切,那掩埋在心底深处的一丝眷恋亦让他眼中重新汇聚了一点粲然辉芒。
原来,他这陷入泥潭里的人,并没有被世人彻底抛弃,还有人愿意将他拉出泥潭。
“要找出密道,其实也不难。”金霄平静道,“只要放火烧了这家医馆,那密道便藏无可藏。”
章怀春倏然变色,严肃道:“金郎君这话是认真的?这医馆中尚有无辜之人,金郎君怎能想出这般杀人放火的法子来?”
金霄亦正了神色,镇定自若地道:“女公子,请允许金某说句不敬的话——你我如今的处境,不该有妇人之仁,想要活命,总得牺牲一些人。”
章怀春并非不明白这样的道理。只是,从前至今,她所行的皆是治病救人之事,即便那是个十恶不赦之人,她也不能不救。
若要靠牺牲无辜之人换取她的一线生机,她倒情愿做卫崧的阶下囚。
金霄并不想逼迫她,但却不愿放过这唯一的机会,忽道:“女公子不想逃离卫崧的掌控,早些与家人和郑郎君团聚么?”
章怀春瞬间被击中了软肋,却并未动摇心中的坚守,恹恹道:“是我不该与金郎君提起这事,给了你徒劳的希望。密道只是我的猜测,金郎君切莫因我一句虚妄的猜测而冲动行事,害了他人性命。”
金霄笑道:“女公子不该给我希望。”
章怀春看不透他笑容背后的心思,唯恐他真的放火烧了医馆,只得先稳住他:“你我处境艰难,此事难行,还得相机行事,且容我再想想。”
金霄如何不知这是她的权宜之计,却并未戳破,只道:“金某愿听女公子的安排。”
***
章怀春甫一离开,卫崧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金霄面前。
他不是从敞开的花格木门而入,而是凭空出现在了这屋子里,好似从天而降一般。
他的猝然出现,让金霄的后背、手心皆冒出了冷汗;目光转向那昏暗的内室时,他恍然明白了什么。
卫崧瞧出了他的紧张不安,施施然地行至他身边屈膝而坐,笑道:“许久未见霄郎笑了,看来我得让大女公子多来这儿陪你说说话。”
金霄从这番温柔话语里听出了警告之意,却佯装不知,只是面无表情地阖上了双眼。
卫崧眸光骤冷,说出的话语依旧带着清清浅浅的温柔笑意:“好一个倔郎君。”又凑近金霄耳畔低言,“那条通往城外的密道,你想见识么?”
闻言,金霄心中大骇。
毫无疑问,他与大女公子的谈话,已悉数被卫崧听在了耳里。
然而,他却猜不透卫崧的心思。
而卫崧也不等他点头同意,便将他从席上拉起,脸上始终挂着和如春风的笑,慢慢将他引至了他在此歇息就寝的内室。
密道之门就藏于屋内那只贮存衣被的四足黄花梨箱柜后,里头漆黑如墨、蜿蜒似龙,那通往地下的入口似潜伏于暗处的野兽之口,能将人吞得皮骨也不剩。
卫崧只将金霄引至了洞口,举着灯火往里头照了照,回头笑对金霄说:“刘府君在城外的山林里围攻剿杀我们的那一夜,你与大女公子皆走过这条密道,你还想再走一回么?”
金霄不言。
卫崧却兀自叹息着,似哀怜,似惋惜:“霄郎啊,我待你不好么?你为何不能与我一条心呢?我既然留不住你,那便放你离开吧。”
金霄不解何意,怔愣茫然地看着卫崧,满是警惕地问了一句:“公子想做什么?”
卫崧笑而不语,将纱灯递至他手中,待他接过,却是忽然大力将人推入了密道里。
金霄毫无防备,被推得一个趔趄,险些儿栽倒在地。等他站稳身子举灯去看时,只看到卫崧毫无留恋离去的背影和那扇缓缓闭上的密道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