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一章 殊途陌路却同归
一行人的车马尚未出你穰县地界,前方的路便被一支全副武装的军队堵住了。
此行,萧期不过挑了二十名身手出众的亲兵跟随,见了对方足有千人的阵容架势,依旧丝毫不见慌乱。
他早已望见那面迎风招展的帅旗,那上头浓墨书写的一个“劉”字在这空旷萧瑟的原野里,格外醒目。
“是敌军么?”车内,章怀春看不真切外头的情况,隔窗紧张地询问着萧期。
萧期笑着安抚道:“两位女公子不必惊慌,不是敌军,这是睿叔的人马。”
章叹春已如那惊弓之鸟,透过车窗想要寻刘睿的身影,看到的却是片片闪着寒光的甲胄刀剑。
萧期看着她那双如小鹿般警惕四望的双眸,温声叮嘱道:“女公子将车窗关上,莫让寒风冷气灌进了车内。”
章叹春却是满脸狐疑地望着他问了一句:“刘府君为何要烂我们的车马?”
萧期隐约猜到了缘由,却并不与车内的两位女公子言说,再次叮嘱章叹春:“把车窗关上,待我前去找睿叔问个明白。”
***
身披甲胄、腰胯横刀的刘睿刚正威严得足以威慑敌军,让敌军不敢轻举妄动。
萧期已有许久未曾领略他在战场上征战杀伐的凛凛杀气,乍然见到被将士簇拥着的人,他竟胆怯了几分,在对方如鹰隼般的目光下规规矩矩地与他行了一礼。
“睿叔,别来无恙。”
刘睿却吝于与他言语,一抬眉、一抬手间,周遭那些训练有素的将士已是颇有默契地将萧期围了起来,刀剑已冰冷无情地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背父叛君之贼,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来本府地盘上撒野?”刘睿冷声咒骂道,“你当本府是吃素的,会任由你这无耻小人带走两位女公子?”
萧期是有苦难言,却也不能这般束手就擒,只能兵行险着打算赌一把:“刘府君,侯府的两位女公子还在萧某手上,萧某若是有何闪失,萧某的人便会立即杀死她们。”
刘睿痛恨此人折了脊梁的鼠辈行径,恨不能将其斩于刀下。
然而,他终究还是冷静的,冷眼望一眼被那二十人紧紧包围的车马,轻蔑一笑:“本府麾下一千精兵要杀你区区二十亲兵,不过吹灰扬尘之间。”
萧期笑道:“那府君姑且试试,看看是您这一千精兵的弓马快,还是萧某那些亲兵的刀剑快?府君敢试么?”
刘睿还真不敢拿两位女公子的性命做赌注。对于一个背叛朝廷的厚颜无耻之人,他相信这人早已泯灭了良知善念,也许真的会不顾一切地拉着两位女公子陪葬。
然而,他与萧期毕竟也算有多年的交情,其实很清楚他对天家的忠诚。他不相信,这人真的背叛了天家、背叛了朝廷。
但是,妻儿的惨死和南阳百姓的流离失所,让他对这个为宜阳卖命的故友已不敢再给予毫无保留的信任。
此番不惜弄出如此大的动静阵仗拦截萧期,他本也指望着这人能好好为自己辩解一番,若是能将那些谋略计划向他坦白,他自然不会多加为难。
偏偏这人始终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竟还敢利用两位女公子的生死来威胁他。
他的挣扎纠结悉数落入了萧期眼中,萧期又趁热打铁地道:“忘了说与府君知道,两位女公子是心甘情愿跟萧某走的,您即便杀了萧某,她们也不会跟您走的。”
“萧期!”刘睿终是被他这副洋洋自得的嘴脸惹得怒火暴涨,厉声问,“天家如此宠信于你,对你恩宠有加,你为何要叛君背主?宜阳拿什么收买了你?”
萧期半晌无言,却是缓缓将双手举起,目光凝在那对只剩一小节的小指上,唇角缓缓漾出了一丝似有若无的笑:“睿叔怕疼么?我很怕。我不怕死,却怕疼,是不是很可笑?宜阳公主与楚王世子有千百种折磨人的手段,这些折磨人的手段不会让你死去,只有无休止的疼痛,直到折磨得你屈服为止。
“睿叔,我已疼过一回了,不想再疼一回了。失去的那一对手指,也算是我报答天家多年的知遇之恩了。”
那两根断指如此明晃晃地在刘睿眼皮子底子晃动,他内心虽有些动容,却仍是无法原谅他归顺宜阳的背叛之举。
若不是他为宜阳平定了楚国内乱,稳固了宜阳的后方,他也不至于疏忽大意到失了宛县,让妻儿惨死在宜阳刀下,南阳诸县更不会遭受这场兵戈之灾?
因此,他并不打算放走萧期。
***
马车四周被萧期的那二十名亲兵层层围着,章叹春纵使想透窗探探外头的情况,也被车外这一堵堵人墙阻断了视线。
“姊夫忒慢了些!”探不到情况,章叹春只能怏怏缩回了脑袋,满是担忧地问身边的章怀春,“阿姊,刘府君不会为难姊夫吧?”
章怀春心中也有些忐忑。不论萧期归顺宜阳公主是否是他与天家的计谋,但在外人看来,他就是那个逆臣贼子,似刘府君那般耿介忠直的臣子,断然不会轻易放过萧期。
她正思量着该如何让刘府君放她们离开,车外便想起了那人浑厚但亲切的声音。
“怀春、叹春,我是你们的睿叔,请两位贤侄女下车来说话吧。”
章氏姊妹即便想下车看看周遭的情况,无奈那些亲兵始终如一堵墙守在车马四周,门窗皆被堵得死死的,她们已被困在了车里。
刘睿见这些亲兵竟对他的人挟持了萧期视而不见,甚至不让他靠近车马一步,不由恶狠狠地盯住了萧期,命令道:“让你的人放两位女公子下车!”
萧期却道:“萧某不能让她们下车,更不能让府君将她们带走。”
刘睿正待发怒,马车的方向却倏地射出了一支箭,那箭竟是不偏不倚地射向了他。他侧身堪堪避过,那箭已没入他脚下的土里,那箭身上却绑着一块不规不整的布条。
刘睿心中狐疑,向那马车的方向望了一眼,又拔了那没入地下的那支箭,却是一支去了箭镞的箭。
而那布条上仓促之间写下的几个墨色小字有些潦草,却也不难认,却看得他眉头似拧成了结,心头更是疑窦重重。
他将那布条在萧期眼前抖开,没好气地道:“你凭什么让她们如此信任你?”
萧期探头去看那些墨色小字,不觉笑着念出了声:“管中窥豹见一斑而不知全貌,是不识豹也。”
这句话分明是在讽刺这位刘府君被他的表面行事所迷惑,看不穿他行事背后的动机与用心。
这无箭镞的箭矢虽是车内的三女公子射出来的,但萧期却知晓,这句话定是那个看似端庄守礼的大女公子写下的。
他见刘睿因这句话陷入了沉思默想之中那个,适时出声询问:“睿叔识豹么?”
刘睿忍不住狠狠剜了他一眼,许是被那布条上不算恭敬的话点醒了,再与萧期说话时,言语态度已少了几分敌意,冷嗤道:“你能与豹相提并论么?你是狐狸!”
萧期并不反驳,却又听刘睿在他耳边冷冷警告着:“这回,我姑且看在两位女公子面上,放你一马!若是你这只诡计多端的狐狸敢变节,我定要亲手剐了你!”
“我若是不幸惨死在他人刀下呢?”萧期笑着问,好似在说与己无关的话。
刘睿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死了我也要将你从土里刨出来,鞭尸三百,再将你的尸身抛去荒山野岭,成为山中豺狼野狗的腹中餐!”
萧期见他不似说笑,神色也不由变得凝重了许多,认真叮嘱着:“若不然,睿叔会为我收尸么?”
刘睿心口陡然一沉,良久方道:“会的。”
萧期满意一笑,被刘睿亲自送上马后,忽道:“睿叔,宝林有良医,进城后,让那医馆内的良医为你开副药调养调养身子吧!习武之人,手不该那么凉!”
初听,刘睿不觉这话里头另有玄机,只当萧期已察觉到了他身体的异样,并未给出任何回应。
待目送着他一行人的车马消失于瑟瑟秋风里,他陡然意识到,那句话里头大有文章。
***
率军行至穰县城门下,贺县令早已恭候在城门下,城墙上也已摆好了犒军的酒水饭食。
而原本怏怏不乐的刘元戈见了城墙下鸡犬不惊的凯旋之师,那点因章叹春不告而别的怨念早已消散得无影无踪,内心早已被阿父率领的这支军队所震撼,恨不能也能披挂上马在战场上拼杀一场。
他觑了给空儿钻到阿父身边,殷勤地为其满上了一杯酒水,趁机道:“阿父,侯府的女公子已被接走,我也无需再照看她了,您看能让孩儿上阵杀敌了么?”
面对这个侥幸活下来的小儿子的请求,刘睿心情很是复杂。
他让两个儿子习武,本就有让他们投身战场、杀敌护国的心思。只是,战场凶险,他才经历了丧妻亡子之痛,一时竟不敢应下小儿子的请求。
“阿父,”刘睿的沉默让刘元戈的心犹如被悬在了半空中,软声软语地哀求道,“我弓马皆已娴熟,上了战场,不会让您跌脚绊手的,您就依了孩儿吧!”
刘睿严肃问:“你怕死么?”
“孩儿就怕死得窝囊!”刘元戈目光坚定地道,“金戈铁马,马革裹尸,是孩儿毕生愿景,请阿父成全!”
刘睿见他眼中是少年人的热忱坚毅之光,这光打动了他,遂笑道:“你既存了这样的心思,那便收了你的气性。在军中,你也不再是我刘某人的儿子,只是一名虾兵蟹将,只有挣得军功,方能有带兵打仗的一日!你能做到么?”
“孩儿做得到!”刘元戈信誓旦旦地保证。
他能有此决心和觉悟,刘睿也不再纠结,遂应允了他:“叛军尚在南阳地界流窜,阿父会在穰县稍作休整,自明日起,你便跟在我身边好好学学看看,之后便随我去剿灭那些叛军吧!”
刘元戈喜道:“遵命!”
***
当晚,刘睿率领的这支军队并未入城,只是在城下安营扎了寨;而刘睿则是独身一人入城寻到了宝林医馆。
深夜的医馆寂静冷清,徐之茂将将取下檐下的两盏灯笼,见这时候仍有人上门求医,他忙将人请进了大堂。
他是见过刘睿的,却并不因他的身份而稍有谄媚奉承之色,一如对待寻常百姓般询问着:“您是哪里不舒服?”
刘睿毫不避讳地道:“马汗入疮,余毒不散,还有得救么?”
徐之茂细细瞧着面前人,这人虽看着精神头十足,但他这双眼毕竟见过了诸多病人伤患,一眼便能看出此人不过是在强撑而已。
“把手伸出来,我为您把把脉吧。”
刘睿依言,嘴里却意有所指地问着:“刘某人实乃还有一桩心病,徐神医可有医治的法子?”
徐之茂抬眼瞅了他一眼,知晓这人是来者不善,却依旧是一脸亲和的脸,笑着说:“左手也给我把把。”
刘睿顺从地递了左手过去。
徐之茂摸了摸他的脉,良久方道:“您体内的余毒未及肺腑,尚有挽救的余地,我给您开张药方,您切记要按时按量服药,不可饮酒,不可操劳思虑过度。”
刘睿却道:“南阳贼寇未扫荡殆尽,刘某人岂可惫怠?若是能一朝擒得贼首,刘某人便能遵您医嘱养伤了。”
徐之茂这才弄清他前来的真正意图,避开他咄咄逼人的目光,低声道:“城外的群山峻岭间长着价值千金的美人草,这草是治您心病的神药,只有有缘人方能采得,府君不妨去寻一寻。”
“价值千金的美人草?”刘睿略一思索,便明白了这话里的深意,却是故作不知地恭维道,“宝林有良医,更有神仙妙方,徐神医不愧是令尊徐公精心教导的关门弟子!刘某人若能寻到这颗千金美人草,定当登门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