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清焰重新去厨房打了凉开水放在石桌上,又有拿干净的帨巾还有纱布等物。
陆秦弓坐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盯着清焰忙进忙出。她拿齐了所有东西,才坐到陆秦弓身旁让他将手放到桌面上,小心翼翼地将缠在上面的手帕给解下来。
宽厚的掌心因陆秦弓拽了一路的缰绳而变得血肉模糊,幸而豁口并不深,清焰悄悄松了一口气,“将军,把手洗净,我给你上药。”
陆秦弓依言将手放到铜盆里,也仅仅是放到铜盆里罢了。
当他听见清焰几不可闻的那一声叹息,得意的笑又攀上了他的嘴角。
清焰将双手伸进水里,一只手托着陆秦弓的大掌,另一只手则轻轻地为其洗去伤口上的血水。她的动作很温柔,柔软的手指像蝴蝶的双翅一样轻轻拂过陆秦弓的掌心,挠得他心里头也跟着痒了起来。
“疼吗?”清焰手上动作未停,抬眸看了眼陆秦弓,却猝不及防撞进一双略带侵略的深邃眼眸中。
“……不疼。”陆秦弓喉结上不滚动,声音暗哑。
清焰飞快地垂下眼帘,她感觉她的心要从胸腔里飞出来了。幸而陆秦弓的手已洗净,清焰将帨巾递给他让他自个将上面的水渍擦干。哪知这厮不肯。
“我现在可是病患,再说,我可是付了诊费的。”
清焰被陆秦弓这副理直气壮的模样弄得哭笑不得,只好拿起帨巾替他擦干手。
陆秦弓发现她的指甲也很好看,圆润整齐,淡淡的粉色上面镶嵌着十个大小不一的月牙儿。
她穿的是窄直袖的衣裳,为了方便做事,袖子还特地折了两折,一对玉一般的皓腕在午后的阳光下白得晃眼,连上面的烫疤都好像淡了不少。
她看起来清减了不少,下巴尖尖的一捏就会碎掉的模样。
“累吗?”陆秦弓忽然开口道,声音很低。
清焰微微一愣,待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后,嫣嫣一笑,她眉飞色舞道:“刚开始是有点难熬,你也知道邹先生的脾气呀!不过熬了七八天后就习惯了,如今我只觉得每天都过得很充实很开心。”
陆秦弓凝视着她水灵灵亮晶晶的双眸,唇角不自觉的也跟着上翘:“方家没有为难你吧?”
清焰摇头:“没想到吧?我外祖父比我想象中还要好说话。”
这倒是令陆秦弓出乎意料,他以为方家必然要经过一番鸡飞狗跳才肯放清焰出来做小学徒的。
“你倒是厉害,连你外祖都说得动。”陆秦弓斜瞥着她,似笑非笑。
“不是我厉害,是你低估了我外祖父。”清焰笑道,拿起托盘上的金疮药仔细地洒在陆秦弓的伤口上。
“伤口不深,但将军这几天还是尽量少用右手罢!”她拿过纱布替陆秦弓包扎,温言细语地叮嘱。
陆秦弓任由她摆弄着自己的双手,她的动作不算利落,离娴熟还差远了,但她那么温柔,仿佛她包扎的不是一个武将历经风霜的铁掌,而是稚儿一碰就折的小肉手。
陆秦弓嗯了声,算是回应。
清焰笑笑,剪断纱布,往他手背打了个蝴蝶结,结束了这场亲密接触。
陆秦弓一阵怅然若失。
清焰站起来收拾一应物什,忽然听身后有人叫她。
“赵姑娘?”
陆秦弓一听到这句赵姑娘,而且还是从男人嘴里喊出来的,顿时如临大敌。他收起原本懒散的坐姿,脸上浅浅的笑容一瞬间褪去,双眸如电,直中站在清身后的年轻男子。
眼见着陆秦弓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下来,清焰放下手里的铜盆转过身。
“宋大人?”清焰以为自己看错了,低低地惊呼出声。
宋怀昔注视着眼前日思夜想的佳人,发现她褪去一身华服,素面朝天,衣不重彩的模样与他记忆中那个明艳动人的少女相去甚远。
这样的她竟有一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秀雅绝俗。
“是我。”他只觉得喉咙发紧,连这么简单的两个字都难以启齿。
清焰点点头,笑问道:“宋大人是来看诊的吗?”
宋怀昔盯着她,小心翼翼的道:“不是,我是来找你的。”
“啊?”清焰红唇微张,都十来天了,这事不是已经翻篇了吗?
一声低低的嗤笑从清焰身后传来,宋怀昔这才看见清焰身后的陆秦弓,怔愣一瞬,旋即行礼道:“见过将军。”
陆秦弓似笑非笑。
宋怀昔没心情揣摩陆秦弓的心思,双眸又望向清焰。
“宋大人若是来寻医问药的,我们医馆的大门随时为您敞开,若您是为着私事,抱歉,请不要打扰我们姑娘做事!”忍冬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一把挡在清焰身后,冷声道。
宋怀昔没理她,直接越过忍冬对清焰道:“可以借一步说话吗?”怕清焰不同意,他连忙又加了句:“我说完就走,不会耽误姑娘太多时间。”
清焰略一思忖,点了点头。
“姑娘!”忍冬急道。
清焰瞧她愤懑的模样,有点哭笑不得,“祖宗,去忙你的吧!”
说罢领着宋怀昔到了后头的院子。
忍冬眼睁睁看着他们二人消失在视线之内,想跟上去又怕清焰生气,只得站在原地望眼欲穿。
“想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吗?”陆秦弓忽然开口道。
忍冬的眼睛亮了:“将军,有什么办法吗?”
“办法是有,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垂下眼帘掩在眸底的情绪,修长的双手放在石桌上轻轻叩着,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忍冬哀求道:“将军,看在我们姑娘与你相识一场的份上,求你了。”
“好吧!”陆秦弓佯装一叹,蹭地一下子站起来,“看在你护主心切的份上,本将军就帮你一回。”
说罢他攀上石桌旁的老槐树高高伸展的枝桠,三两下跳到屋顶,匍匐着身子轻手轻脚地往后院移去。
忍冬看呆了。这……不是应该带上她吗?
然而陆秦弓已经趴在了屋脊后,回头对她比了个嘘。他将爬树时顺手折下的树枝罩在头上,借着绿叶的遮掩目不转睛地盯着院子里的一男一女。
只听清焰道:“宋大人有话请讲。”
宋怀昔目光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深吸一口气,道:“上元节那晚我并非有意失约,实是、实是家母忽然晕厥过去,我才不得不在家中侍疾。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赵姑娘,是我对不住你,你能原谅我吗?”
他说得情真意切,陆秦弓在屋顶听得一清二楚,冷哼了声。
他在上元节第二日便将宋家摸了个底朝天。宋夫人晕厥是真,宋怀昔侍疾也是真,可他母亲为了何事晕厥他怎么不说呢?
原来宋夫人自宋怀昔从方府赴宴回来后得知刘氏似乎有意撮合他与清焰,喜出望外。
清焰是身份不高,但她背后的方淮可是朝廷从二品的大员,若是能与方家攀上关系,方淮从手指缝漏点余粮都够她儿宋怀昔平步青云了,还何须在瀚林院抄书抄到手抽筋呢!
然而,上元节那日,宋夫人那天傍晚给左邻右舍送元宵时,不知从哪个妇人嘴里听了清焰被传命格带煞一事,回了家立即将准备出门的宋怀昔拦了下来。
母子二人争执不下,宋夫人痛哭流涕:“你还记得你父亲是怎么死的吗?是他,非要纳那人人喊打的扫把星为妾,结果当天夜里就死在了那贱人的床上,你也要步你父亲后尘吗?”
说到激动处,她更是两眼一翻直挺挺倒了下去。之后的几天愣是滴水未进,以绝食逼迫宋怀昔妥协,甚至不允许他遣人去方家告一声罪,目地就是要将他心中最后一点希望掐灭。
一边是含辛茹苦养育了自己二十年的母亲,一边是心悦的女郎,宋怀昔硬生生被他母亲逼得整个人憔悴不堪。
这场战役以宋夫人的胜利告终。
等宋怀昔料理好一切亲自去方府赔罪时,却被三番五次拒之门外。他锲而不舍,在方隐舟去国子监的路上拦住了他。
方隐舟见他短短几日便两颊凹陷,形容颓唐,长叹一声,道:“你的确欠我表妹一个道歉,但你见她若只是为了与她再续前缘,我劝你还是绝了这个心思。”
宋怀昔苦笑:“别说再续前缘,哪怕是请求她的原谅,我都觉得是一种冒犯。”
等他寻到明川医馆,才知清焰早就将这事抛诸脑后。今日乍一见他,知他是为着上元节那晚的事寻过来的,再听他言辞恳切的解释与道歉,心中竟掀不起一丝丝波澜了。
“百善孝为先,宋大人并没有做错,所以您无需对我感到抱歉。”清焰与宋怀昔对视,还是一如往昔的温和。
宋怀昔听了清焰的话面上却一点欣喜也无,他双唇颤抖:“你不怪我吗?”
清焰笑笑,坦白道:“刚开始是有点,觉得您若是有事来不了,好歹遣个人来说一声啊!不过后来想想,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心思再细腻的人也难免有疏漏的时候,便也觉得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了。”
清焰的话像一只巨掌扇在宋怀昔脸上,直打得他眼冒金星,两耳嗡鸣。
在赶来明川医馆的路上,他既忐忑又期待,怕她生气,怕她不愿见他,更怕她不肯原谅他。
然而当他站到了她面前才发现,一切与他想的天壤之别。
她没有生气,仍旧对他笑意盈盈,甚至,她早就轻而易举地原谅了他。而这一切的原因,都是因为她对他不在意。
他曾有机会做牵动她喜怒哀乐之一的那个人,可他放弃了。
这种失之交臂的痛楚让宋怀昔红了眼眶,他勉强扯出一抹笑,那笑就像泡着满满一杯莲子心的茶。他心中纵有千言万语,最终只汇成了一句:“多谢!”
清焰点点头:“我去忙了,宋大人自便。”
“等等!”宋怀昔道,将一直拿在手中的东西递给清焰,“这副丹青我原是想在上元节那日赠与你的,虽迟了许久,但还是希望赵姑娘能收下。”
清焰忙要拒绝,宋怀昔不等她开口,将画卷放在一旁晒药材的晾架上,道了声告辞,颀长的身影便仓惶地消失在清焰的视线中。
陆秦弓占领着对视野最有利的位置,又亲眼见着宋怀昔被清焰这榆木脑袋给伤得夺门而出,眉尖唇角才刚高高翘起,却见清焰走到晾架前拿起画卷打开,紧接着一声惊叹从她双唇逸出。
陆秦弓伸长了脖子,凭着目力窥得一隅。
那是一幅梅林美人图,姜黄色的素心腊梅下一袭红衣的女郎亭亭玉立,巧笑倩兮。不用脑子想也知道画中的美人是清焰,那红衣不正是刘氏寿宴那天她的穿着吗?且看画卷下笔惟妙惟肖,简直如同她这个人走进了画里一般。清焰都呆住了,目光停在那上面,良久,她轻轻一叹,将丹青收起放屋里头去了。
陆秦弓目光如炬,没有错过清焰脸上漏出来的一丝丝惆怅,原本还沾沾自喜的神色立即蔫了下去。
“将军,怎么样?”忍冬见宋怀昔已走,仰着头问道。
陆秦弓顺着槐树参差的枝桠跳到地上,阴阳怪气道:“看不出你家姑娘还挺惜才的,她将宋怀昔的丹青给收了。”
忍冬瞪大了双眼,“他送我们姑娘画了?”
“你们姑娘还收了!”后面这两字他说得咬牙切齿的。
难道姑娘被宋怀昔三言两语给哄好了?不行,不能让那厮得逞!
忍冬抬脚就往里头冲,差点与清焰撞个满怀。两人俱是一惊,忍冬身子还未站定便脱口而出:“姑娘,你收了宋大人的丹青吗?”
清焰瞥了她一眼:“你怎么知道我收了他的丹青?”
忍冬期期艾艾:“因为……因为奴婢见他出来时手里的东西不见了,料想他是给你了。”
清焰将石桌上的东西收拾起来,边走边道:“他都将画放那了,我又跑不过他,不收起来由着它日晒雨淋么,那可是难得的一幅佳作。”
果然!她欣赏他!她要心软了!
陆秦弓觉得他这颗扑通扑通跳着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地捏着,烦躁得有些透不过气。
“这话要是被宋怀昔听见,他定将你奉为他的红颜知己。”陆秦弓冷哼,面带讥讽道。
清焰脚步一顿,略带不解地回头,神色无辜中带着一抹茫然。
陆秦弓被她澄澈的双眸盯得愈加烦躁,暗骂了句老娘,转身快步离去。
清焰望着他负气的背影,有些摸不着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