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
陆秦弓走了几步,见清焰还在原地,回身没好气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走?”
清焰连忙跟上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将军为何要给我下帖子呀?”
“相识一场,顺便!”陆秦弓道。
“哦。”好吧。
又是一阵沉默。
陆秦弓睇了清焰一眼,喉咙发出一声轻笑,他弹了弹清焰的额头,“现在你可是英国公府的座上宾了,有了一个好的开头,以后你再去什么诗集雅宴,至少不会被人怠慢太过。”
原来是这样吗?
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清焰心脏倏地一缩,鼻尖泛起酸意。
陆秦弓被她水气氤氲的眸子盯得一阵狼狈,忙别过头去道:“本来我是不想搞这什么劳什子桃花宴的,但卫聪说可以借着这个名头收礼嘛,而且陛下也会有赏赐。一张帖子而已,给谁不是给,瞧给你感动得……”
清焰听他嘟嘟囔囔解释了一通,纳罕极了,这真是那个令敌军闻风丧胆的铁血悍将吗?怎么像只炸毛小狗似的,可爱又有趣。
她扑哧一笑:“将军还真是缺银子哪!”
“那可不!”陆秦弓直言不讳。
皇帝老儿一天到晚喊着国库紧缺,宫嫔不是锦衣华服就是满头珠翠,宫宴也是说办就办。世族大家犹甚,私库里的玉器都落了厚厚一层灰,还天天喊穷。他就是要变着法子去掏他们的口袋给玄甲军挣抚恤金。这不,今儿一大早历帝就赏踢了一大堆东西,连着各家送的礼,小山似的堆了满满一院子,现在卫聪正在清点,准备往他的景明堂搬呢。
这桃花宴加生辰宴是蒋氏提议办的,以后各府的回礼就由陆府出呗,反正陆郁亭有的是银子。
“幸而伯爵府送的礼是一樽和田玉观音像,不然陆将军恐怕要到处编排我们小气了。”
一道清丽中带着浓浓嘲讽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叙话,清焰与陆秦弓猛地转过头,只见一道紫色的身影站在美人蕉后。定睛一看,原来是方隐荧。她脸上挂着浅笑,眼睛里却全是讽刺,跟她出的话一样,单刀直入,一点也不给陆秦弓留面子。
陆秦弓面色微沉,冷哼道:“裴少夫人此时离席,是嫌府上酒水灼喉吗?”
方隐荧柳眉一挑,冷嗤道:“陆将军作为此次桃花宴的主人公,你不在筵席上陪客,反倒诱我表妹来到这幽僻处闲淡,意欲何为?”
“姐姐!”清焰一震,忙解释道:“我与将军只是偶遇。”
方隐荧扫了眼忍冬怀里的飞睇狸,“是不是偶遇,陆将军心知肚明。”
陆秦弓面色不变,然那摸鼻子的动作却出卖了他。
与清焰在此相遇,的确是他处心积虑的结果,那只小棉花团子就是他故意放在这里,目的就是为了将她引过来。
这么多天不见,他不过是想同她单独相处一会罢了。
“方隐荧,你未免管得太宽了点。”陆秦弓沉声道,一边不动声色的将那只虎形香囊塞进袖子里头。
方隐荧往前走了几步,压低了声音:“将军是嫌朏朏……嫌清焰身上所受的非议不够多吗?此时你们英国公府塞满了人,若是被有心之人发现你二人在此相会,等待她的,就不是落水那么简单了。你含着金汤匙出生,身边人全都笑脸相迎,恐怕不会懂得什么叫举步维艰吧?”
这是要他离她远一点吗?
陆秦弓原还温情脉脉的双眸刹时寒光乍现,他冷睇着方隐荧,双唇紧紧抿成一条线。
清焰见他两个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让谁,小小的园子大有风雨欲来之势。忍冬与慕春抱着云起退到了一旁,大气不敢出,偏这时云起还不知死活地喵了声,仿佛尖利的匕首,将撑到了极限的水囊刺拉一声给扎破了。
“我们该走了。忍冬,将云起还给将军罢!”清焰开口打断了这段剑拔弩张的沉默,朝陆秦弓笑了笑,越过他走到方隐荧跟前,“姐姐……”
方隐荧剜了陆秦弓一眼,拉过清焰转身就走。
忍冬连忙将云起塞给阿照,与慕春急吼吼地跟了上去。
陆秦弓望着那道莲瓣色的身影消失在花园深处,一抹苦笑攀上他的嘴角。只听他喃喃地道:“她的小名叫朏朏啊……”
阿照今日总算见着了云起的前伺主,正默默感慨着果然是很美,难怪将军会睹猫思人,吧啦吧啦的,忽闻陆秦弓道:“将它抱回去罢!”
……
方隐荧带着清焰闲庭信步地往英国公府的大花园去。
清焰见方隐荧心事重重,几次欲言又止,便挽上她的手道:“姐姐,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同我讲?”
方隐荧深看着清焰。此刻她还未完全从陆秦弓见面叙话的欢欣里抽离出来,眉梢眼角皆带笑,粉颊桃腮,星眸灼灼。
少女怀春哪!
她突然有点不忍,不忍去打醒她。可她更怕她受到伤害。斟酌再三,方隐荧还是开了口。
“是有些话想对你讲。”方隐荧屏退左右,拉着她走到凉亭坐不,沉吟良久。
清焰安静地等着,她也猜到了,方隐荧要说的事是关于陆秦弓的,并且非同小可。
不知怎么,她的心随着方隐荧的沉默越跳越快,仿佛长了脚般扑通扑通地要踹开她的胸膛。她的掌心不知何时渗出了汗,黏黏糊糊的,就像她此刻纠结的心情。她既好奇陆秦弓的过去,却又害怕那是令她难以接受的过去。
“姐姐若觉得不好开口,那便算了吧!”清焰故作轻松开口道。
方隐荧摇头,“也没什么好不好的,不过一些陈年旧事罢了。”
她转头凝视着清焰,慢慢地道:“当年……云阳侯之女,也就是现在的英国公府世子陆思安的夫人沈沉璧,她与陆秦弓青梅竹马。当时上京人人都认为他们俩是一对的,就差两家将这层窗户纸捅破,便可结百年之好……可是后来不知怎的,沈沉璧却嫁给了当时还未授封为世子的陆思安。”
难怪沈沉璧同她说话时怪腔怪调的,原来他们真的钟情过彼此,而她很有可能对陆秦弓余情未了。
清焰垂眸苦笑。
十几岁的陆秦弓,定然有着二十几岁的陆秦弓没有的纯真炽烈,倘若他喜欢一个人,定也是掏心掏肺,全心全意地喜欢,瞻前顾后这样的事情,应该不会发生在那个少年身上吧?
真可惜,她从来都没有机会去认识这样意气风发的陆秦弓。
清焰方才还狂跳的心一点一点归于平静。她早应该明白的,容冠京都的陆三郎本就是上京少女的春闺梦里人,会有几个红颜知己并不足为奇,可那人是沈沉璧,他的长嫂,这就很一地鸡毛了。
“既然互相钟情,那她为何要嫁给心上人的兄长,是嫌自己生活太无聊,没事找事吗?”清焰道。
她尖酸刻薄的语气让方隐荧一哂,“仕家大族里的姑娘,大多都是身不由己的。但她想嫁陆秦弓,应该也不是难事。”
清焰点点头,想来这其中另有隐情。
方隐荧继续道:“我想说的是,成亲当晚,陆秦弓他……喝醉了,闯进了沈沉璧的新房,欲行不轨。当时陆思安并不在,是沈沉璧的贴身侍女搬了花瓶将他砸晕,才没让他得逞。”
和风吹拂将远处的树林吹得沙沙作响,清焰仿佛被人当头一棒,怔在当场。良久,她才喃道:“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方隐荧摇了摇头:“其中的细节,我们外人不得而知。我也是听说的,沈沉璧的侍女与陆秦弓的随从都为自己主子辩驳,争执之间,那侍女为了自证当场触柱而亡……最终,英国公怒打了陆秦弓三十板子,他那随从也折了一条腿。此事当时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还是太后娘娘看不下去,下旨禁议,如发现议论者,掌嘴三十。这也是这么多年来没有人再敢提及此事的原因。”
所以,卫聪并不是自小跟在陆秦弓身边的那人?
“那个随从呢?”清焰苍白着脸道,声音很轻,摇摇欲坠。
方隐荧:“听说陆秦弓给了笔银子,打发走了。”
“不是发卖了吗?”
“按道理是要发卖的,但你可能不知道,陆秦弓这人极其护短,硬是拖着一屁股的伤跪了整整十二个时辰来为那随从求情。”
清焰闻言,下垂的嘴角涌上一抹复杂的笑,像是心疼又似哀伤,她转头注视着方隐荧,澄澈的眸子一点杂质也无,“姐姐相信他会做出那样的事情吗?”
方隐荧沉默了一瞬,“陆世子成婚那日,我也在场。不止我,很多人都对陆秦弓当时的状态记忆犹新。他谁也不理,只臭着张脸埋头喝酒,一杯又一杯,最后喝得舌头打结,摇摇晃晃。那副模样任谁看了都免不了多想吧?酒,会使人曝露最不为人所知的真实的一面……”
“他不是那样的人!”清焰跳起来,打断方隐荧。
方隐荧一顿,只听清焰急急地道:“你们亲眼看见他闯入新房了吗?你们有亲口问过他事情的经过吗?京兆尹断案尚要录取犯人口供,以免断错了案使无辜之人蒙受冤屈。你们却一叶障目,连问都没问,仅凭传言便臆断他有罪,可想而知,他当时该有多心寒。”
一连串的质问是方隐荧没想到的,她讷讷道:“不是我们不想打听,实是此事一出,他便被国公爷送往北地了……”
“那现在他回来了,你们可曾想过去向他求证?还是觉得,他如今荣耀披身,便可不在乎这些闲言碎语?要知道,众口铄金,子虚乌有的事情,说多了就成了真了。”
方隐荧从未见过清焰如此疾言厉色,脸色渐渐铁青,她冷笑道:“你倒也不用如此维护他。你也说了,我们都未曾向他求证过,所以是不是子虚乌有,还犹未可知。”
清焰闻言,才惊觉得自己方才太过激动,顿时羞愧难当,她复又坐下向方隐荧道歉,“姐姐,我并非存心的,我只是太了解什么是人云亦云了。就如周公瑾,辅江东拓荆州的是他,破曹灭黄的也是他,这么个踌躇满志的名将,却被后人误解,一说起气量狭小,总会以他为榜。我们与他相隔了几百上千年的时空,却能凭几页黄纸便对他加以臆断,可想而知,陆秦弓所经历的一切,若不加以指正,他将是周郎的后身。”
“你将陆秦弓与周公瑾相提并论?他也配?”方隐荧嗤笑。
“后生可畏。”清焰笑容淡然,澄澈的眸中却蓄满坚定。
她的声音轻如鸿羽,隔着一排墙高的七里香落入几步开外的陆秦弓耳中,犹如战鼓齐齐擂动,一下又一下,震天动地。
他原是要回筵席上的,忽然想起她还有一方帕子在他那儿,便特地折返回景明堂找了出来。哪知帕子没还回去,倒是让他听到她对他的处处维护与肯定。
陆秦弓冷峻的眉宇仿佛高山之巅的雪,终在春日柔柔的和风中化作了雨。
陆秦弓捏紧了手里的粉红色帕子,转身离去。
罢了,香囊都收了她的,再留一方帕子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