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
“将军,你怎么还在这?”
韩奇横冲直撞,像头蛮牛,忽见陆秦弓站在屏风旁,面色阴沉地盯着他,一阵诧异。
陆秦弓冷笑:“这是我家,我不在这,能去哪?”
韩奇嘿嘿笑着,眼睛不由自主往清焰身上看去,渐渐地就挪不开了。
洗去一身铅华,此刻的她如一朵夏日里初绽的白莲,与方才靓妆艳服的模样大相径庭,真真是淡妆浓抹总相宜。
清焰被他热辣辣的眼神盯得尴尬,欠了欠身正想离开,韩奇见状忙道:“赵姑娘,你不记得我了?我前儿还去医院为我伯父求药呢!”
清焰的确对这个阳光开朗的年轻男子没什么印象,只记得他方才舞枪的身姿很是利落矫健,便摇头笑道:“医馆人来人往,我实在不记得了,不过公子银枪舞得很好。”
韩奇一阵失望,又听清焰夸奖,想来她方才是有认真看他献艺的,心道这躺果然没白来,旋即抱拳道:“赵姑娘过奖了,在下韩奇,现在将军麾下任职百夫长。”
原来是玄甲军的小将。清焰这下记住他了,便屈膝还礼,“见过小韩将军。”
她唤他小韩将军?这可是他擢升以来的头一遭啊!
韩奇先是一怔,小麦色的脸庞很快绽开一个灿烂至极的笑容。他挠了挠头,腼腆地道:“不敢当,不敢当。”
清焰笑,寒喧道:“小韩将军是何时投军的?”
韩奇道:“没多久,也就去岁的事儿。我们这一茬赶到边关时,将军已击破了北凉突弥皇子的大军,只余几队散军仍在作乱,我随卫参军一道讨伐,白捡了两次军功,这不……”
清焰颔首。原来他并未真正经历过战争的残酷,难怪身上还有股陆秦弓所没有的天真劲儿。
陆秦弓看着他们二人你来我往,有一种硬生生被人挤下船的感觉,他重重咳了声,拉长了脸道:“说完没有?你到底是怎么溜到我家宴会上的?”
“我家”二字咬字极重,韩奇不知是太憨还是注意全在清焰身上,总之他没多想,大白牙一咧又拱手道:“回将军,是贵府给我们韩家递的帖子。”
“哪个韩家?”陆秦弓眉峰一挑。
“我伯父是御前太医韩炜。”
原来是韩太医的侄子,那老家伙将这二愣子塞到桃花宴上做什么?不会是来相看的吧?
陆秦弓撇了眼韩奇,“太医署穷成这样了吗,堂堂当朝老太医,还要去外边的医馆求药?”
韩奇挠头:“……术业有专攻,我伯父是妇科圣手,又不是制药高手。”
再说,他们两位一见面就掐架,若不是韩炜肩膀实在疼得厉害,他才不会支使侄儿去求药呢。
“你上锋是谁?他准你假了?”
“准了。”韩奇忙不迭点头。
能不准吗?他可是求了整整三天。
老太医韩炜一生未娶,将父母双亡的韩奇当亲儿扶养成人。眼看着他已过弱冠之年,却仍沉迷舞刀弄枪,对娶妻生子毫无想法,便趁着来英国公府替蒋氏诊脉的空当,豁出老脸求了张帖子。
本来呢韩奇是不想赴这场宴会的,觉得这不过是贵族们闲来无事附庸风雅,溜须拍马的场合,还不如在校场里练几场来待有意思呢!直到他无意中听说清焰也会去,登时来了兴致。
哪知人是来了,座位却被安排得与清焰隔个十万八千里,他被韩炜拘着,不敢乱走乱动,先规规矩矩地在众宾客面前卖弄了回武艺,又扎扎实实地被清焰的舞姿惊艳了一把。
待她下场后,又见凌王将她传唤。韩奇心里咯噔一下:二皇子不会也看上赵姑娘了吧?好在谢祈只是将清焰传唤上前说了几句话,韩奇这边刚松一口气,清焰那边又落水了。他离得远,人刚要动就又被陆秦弓抢先一步跳了下去。
当时他的心情简直可以用心如死灰来形容,
谁知又是虚惊一场。一惊一乍的,韩奇实在受不了,庆幸之余决定主动出击。清焰在他心中可不是什么庸脂俗粉,是九天玄女,谁人不爱仙女?他若再犹豫,这朵名花就要被人摘去了。
和风带着潮气迎面扑来,成群结队的小蜻蜓伸展着透明的翅膀掠过湖面,好像要下雨了。
此刻韩奇手里正捏着个桃花结,想向眼前的女郎表达倾慕之情,无奈他跟前杵着个面露愠色的陆秦弓。
不管了!反正这桃花宴不就是借着吃吃喝喝的名义来相看的吗?男子汉大丈夫,你总不能等着人家姑娘给你递桃花结吧!
韩奇的心此刻就像那湖中央的小蜻蜓,随着风势忽上忽下,最后平稳地滑向岸边的桃林。
他深吸一口气,往前两步,将捏在手心里沾了汗的桃花结往清焰跟前递,恳切地道:“赵姑娘仙姿玉貌,韩奇很是倾慕,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他的手伸得长长的,俊脸通红一片,那双小动物一样纯净的眼睛带着炽烈的期盼,正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清焰。
清焰被他突如其来的表白打了个措手不及,脸上的表情凝固住了,一抹红云爬上她白晳的脸颊。一旁的忍冬与慕春更是惊得下巴都差点掉地上。
大历建朝至今已有两百余年,民风一向开放,但不代表人人都如韩奇这般奔放。清焰自认为自己已经够直白不扭捏的了,没想到韩奇比她更胜一筹,竟直接当着陆秦弓的面对她剖明心意,这委实太令她震惊。满打满算,他们也才见了两次而已,第一次清焰甚至没任何印象。她实在搞不懂他怎么就要与她“长命无绝衰”了?
相比起清焰的错愕,一旁的陆秦弓倒对韩奇此举见惯不怪,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听这厮大喇喇地表达自己对清焰的心思,只是他没想到韩奇这么快就捅到正主面前来了。
他的喜欢来得热烈而直白,毫不掩饰。相比起他,陆秦弓连见清焰一面都还要思虑再三,更别提承认自己对她的感情了。
好不容易,他终于肯直面自己的内心,却仍因前路渺茫而踌躇,只敢向前迈那么一小步,冷不丁的韩奇就这么闯进来,脚下生风大步流星,将他远远地甩在了后头。
陆秦弓漆黑的瞳孔里风雨欲来,他盯紧了韩奇那只捧着桃花结的手。明明这只手不曾触碰过他,他却感觉脸颊火辣辣的疼,因为这枚桃花结,他还好好的揣着,犹豫不决地不晓得要不要在今日送出去。
他还笑韩奇是二愣子,可偏偏就是这个二愣子让他自惭形秽。
三人各怀心事,廊下一时间只闻席上交杯换盏时的谈笑声。
韩奇见清焰久久不动作,忐忑地轻声说了句:“赵姑娘?”
清焰飞快地瞥了眼陆秦弓,却见他失神地望着韩奇手中的桃花结,眸中闪过一丝落寞。
为何会是落寞而不是其他?
理智告诉清焰,她应该去接韩奇的桃花结,这样她的终身大事便有着落了。他看起来是个不错的人,应该能托付终生。
可人哪总会被如藤如蔓的七情六欲所牵制,清焰见陆秦弓无动于衷,想起方才两人近乎剖白心迹的话,一时心乱如麻。
“小韩将军,容我想想好吗?”她看着韩奇的眼睛,郑重其事地道。
韩奇眼里的光黯淡了一瞬,他很快又扬起笑容道:“我等你。”
多久都等。
清焰朝他绽开一抹清丽的笑,“多谢!”
韩奇将桃花结收了回去,模样郑重,仿佛在放什么稀世珍宝。只听他又殷切地道:“赵姑娘,花园里春光正好,不如……”
剩下的话被阿照大声打断了。
他急走上前垂首道:“公子,夫人让小的问您是否要上台献艺,她好着人准备。”
陆秦弓原没想上去卖弄,但见韩奇舞了枪,心里又不甘人后,便也想大展身手,哪知还未开口,阿照就来了,简直是歪打正着。
他撇了眼好事被打断正一脸懊丧的卫聪,心中止不住的得意,面上却装作为难,他浓眉微拧,轻咳了声,“去,向父亲借他的焦尾琴来!”
阿照微微瞪大了双眼,转身一脸为难地朝陆郁亭方向去了。
“将军,您还会抚琴?”韩奇张大了嘴,很是惊讶。
陆秦弓撇了他一眼,眉宇似挑,“怎么,你也会?”
韩奇挠挠头,笑道:“属下不会。”
陆秦弓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尖尖的唇角悄悄向上翘起。他偷偷瞥一眼清焰,发现她正含笑望向自己,黑色眼珠子里全是期待。
这样的眼神使他热血沸腾,暗下决心一定要抚上让她毕生难忘的一曲。她不是夸韩奇枪舞得好吗,他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反正她见多了他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样子,偶尔看点不一样的,才能耳目一新不是?
他整个脑子全是清焰为他拍掌喝彩的模样,如果能再像他们初见时那般来一声响亮的口哨,那就更完美了。
越想越兴奋,陆秦弓丢下一句:“我去换身衣裳,去去就来,你们快回座上坐好。”
一阵风似的,人消失在拐角处。
清焰收回目光,对韩奇道:“小韩将军,我先回去了。”
韩奇略有不舍,但寿星要献艺,你却中途跑了,终究不妥,且那人还是他的顶头上司。反正来日方长,他得了空再去医馆找她罢。
两人各自回到自己座上,刚坐定,清焰就发现周围的人看她的眼神变了。犹其是那位马夫人,她几次想站起来与清焰搭话,却不知道是不是放不下面子还是怎的,直到秦弓出现在圆亭上,她都没有过去。
清焰没有心思理会众人心中的小九九,她目光皆被台上的陆秦弓吸引了去。
他换了身绣飞鹤纹的长袍,乌发以玉冠束之,剑眉星目,颇有君子如珩,羽衣昱耀之风。那架焦尾七弦琴被他珍而重之地放到长几上,宽大的袖袍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拂动。
“这得有五六年没听陆三郎抚琴了吧?就怕他那双拉惯了弓的手不知轻重,可别把琴弦给拨断了才好!”
说话的是一位坐在马夫人旁边的二十来岁的美妇人,她涂着蔻丹的指尖虚虚捂着嘴,唇角笑意清浅。
回答她的是一段叮叮咚咚的琴弦声。众人再也顾不上说话,伸长了脖子往圆亭望去。谁知悦耳的琴音却停了下来。
陆秦弓朝着北边拱手朗声道:“琴保养得不错,多谢父亲割爱!”
回答他的是一声冷哼,“我倒要看看你小子玩得出什么花样。”
陆秦弓微微一笑,往长几前坐定,闭目冥思片刻后,丝弦在指尖跳跃。琴音缓时如风拂绿柳,柔美婉转,急时又如万马奔腾,气势磅礴。
“咦?这是什么曲子,竟是没听过的?”不知谁说了句话,却无人理会。
清焰注视着台上衣袂翻飞的年轻男子,他已完全沉浸在自己所创造的乐声中。随着天边一声惊雷乍响,指尖下的音符也变得杀气腾腾,仿佛手执长剑的将领,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冲向了敌军。
血光划破长空,琴声骤停,余音绕梁,久久不散。
“献丑了。”陆秦弓站起来,朝宾客拱手笑道,眸光在热烈的喝彩声中准备无误地捕捉到长廊下那道莲瓣色的身影,嘴角翘得更高了。
四目相对,清焰见他神色得意,忍不住一哂,别过头捂嘴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