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
宋吟秋的猜想得到了印证,在她正式封邑之前,朝中少不了流言蜚语。起先按耐不住的是太后,后来又多了一个曾在夜宴上与她独处、被她一口回绝仍不识时务的宋吟宣。
常山王世子打着探望豫王的旗号明目张胆地上门拜访,宋吟秋反倒不好拦他。她冷眼与宋吟宣交谈几句,言语间客套话车轱辘似的转了几轮,就差直接遣人说闭门送客了。
宋吟宣撇去浮沫,呷了一口茶,道:“贤弟府上的蒙顶甘露,入口清香,味醇甘鲜而不失庸俗,当真是好茶。”
宋吟秋便敷衍道:“不过是茶叶罢了,为着过年皇上赏了些许,想必诸位兄长贤弟皆是有的。表兄若喜欢,我让下人为你装些便是。”
“是吗?那可多谢贤弟了,”宋吟宣复叹了一口气,“只是茶虽好,若是总依着他人的赏赐,时令一换,难免失了新意。倒不如自己成为施舍他人的主子——贤弟以为如何?”
宋吟秋垂眸,盯着杯中茶叶起伏,无甚感情地道:“表兄有如此度量,吟秋甚是钦佩。只可惜吟秋才疏学浅,喝茶便只知茶叶上好罢了,断不会生出颇多无端联想来。”
宋吟宣被呛得一顿,笑道:“家父与王爷曾并肩战沙场,情谊甚是笃厚。此番匆忙,还未来得及代家父问安,豫王爷的身子可好些了?”
“承蒙王爷挂念,家父尚好。”
“如此甚好,”宋吟宣做好了铺垫,接着道,“听闻豫王爷早年征战沙场,甚至英勇,只可惜晚辈生不逢时,无缘再窥王爷马上风姿。”
他杯中茶水早已饮尽,府中下人得了宋吟秋的令,也没给他再添。
“豫王爷骁勇,不知贤弟有几分王爷当年风姿?”
这便摆明了要和她作对。
宋吟秋垂着眼眸,她五岁被接入豫王府,小孩子长得快,男女的界限尚还没那么分明,是以在诸多外人面前得以蒙混过关。
但眼下她已有了月事,不仅个头不及寻常男子,身形与男子有所不同的地方更是逐渐掩盖不住。要说豫王当年征战的风姿,她可是半分也无。
“表兄说笑了。现下我朝安定,久无战事;即便是有,也有朝中诸位将军善战,哪里轮得上我等小辈。吟秋惭愧,比不得父王当年。”
“倒是表兄能通武略,才名满京城。”
“精通武学,若不遇良主,岂不白费了这一身功夫,”宋吟宣得意地讲,“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宫里那位状况愈下,只怕是时日无多。太子无能,不过依仗着何家有了如今的地位,但也不过是傀儡一副。二皇子殁得早,除三皇子外,其余皇子均年纪尚小,难当大任,若是继位日后恐难免外戚当政。”
“贤弟,常言道时不我待,需得早做抉择才是啊。”
原来是三皇子的人。
宋吟秋不动声色地想,宋吟宣虽头脑简单,想必也清楚他虽姓宋,却终究离皇室嫡系血亲差了好几层,断不会有他上位的机会,此一番话实则并不无道理。
但谁也不清楚太子的软弱是否仅为一时的假象,毕竟历朝以来,上位后便雷霆手段阻止外戚干政的皇帝仍是少数。太子如今权势尚小,哪怕有意脱离太后掌控,也是有心无力。
而三皇子现下没有太子的矜贵身份——说是没有那层拘束也不为过,各方走动倒是方便许多,不然也不会拉上宋吟宣这么个京中质子。
“表兄所言甚是,”宋吟秋沉静端茶,掩饰了眼中神色,“吟秋受教了。流莺,给世子装些宫里的蒙顶甘露来。”
宋吟宣还想再说什么,但流莺应了一声,带着他的随从去取茶了。他看了一眼早已饮尽的茶杯,宋吟秋仍端着杯子,倒是流木走近了来。
他笑了笑,颇有深意地道:“想来此事牵涉复杂,贤弟并非一朝一夕可以决断。那我便也不叨扰了。只是贤弟还在这京城中的日子,可不多了啊。”
宋吟秋并不搭理,只道:“晚来天欲雪。时候不早,流木,送世子殿下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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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
封邑并非小事,皇上好歹念及叔侄情分,话中有话地同她打过几圈太极,询问她封地之事。宋吟秋全凭皇上做主,毕竟眼下的局面,当局者迷,历经几方势力拉扯,她怕也说不清到底怎么走才能柳暗花明,既已尽人事,倒不如听天命。
“世子,”这一日,流莺给宋吟秋梳妆,流木照例来报,“朝中都传,皇上有意封您到南疆。”
“南疆?”宋吟秋对着铜镜看了又看,伸手扶正了簪子,“倒也不错。”
“殿下,南疆湿热,离京城又远,路途崎岖。听说那里还有些未开化的蛮人,他们可是吃人肉、喝人血呢,”流莺有些担心地说道,“真到了南疆,人生地不熟的,可怎么办才好啊?”
“怕什么,既来之则安之。再者,不过是流言罢了,”宋吟秋瞥她一眼,“三人成虎,此时也说不定。”
流莺应了一声,待宋吟秋进了书房,方低声唤了流木一句。
“你觉不觉得,世子近来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她颦眉回忆道,“似是上次从大理寺回来后,便有些不大对劲,好像更加……强势?”
“主子的事我们哪能妄自揣测,当好差便是了。不过,倒也是一桩好事,”流木叹了口气,宽慰道,“世子封邑,我们可是都要跟着去的。没了王府的庇护,世子强硬些,也免受许多无妄之灾。”
流莺忧心忡忡地点点头,自去安排侍女们将今晨新剪的花枝修了来摆在书房,流木则去巡防不提。
宋吟秋独在书房,却无心读书。她自书架抽了一本书,却正是《诗经》。
那日错拿的《诗经》早已被她吩咐流莺原封不动地送回了豫王书房,李顺那边也未传来异动,想来豫王久不用书房,并未发觉此事。但那封残缺的信始终如阴翳一般萦绕在宋吟秋心上,近日更是涉及朝中诸多势力,扰得她不得安宁。
她心下烦闷,流莺进门来摆了新剪的梨花并海棠些许。花香清淡,倒缓了几分心中郁结。
“流莺,”她将书交给一旁的小侍女,起身整了整衣袖,“豫王可还在睡否?”
流莺面上惊讶,毕竟除了一些特定的日子请安,宋吟秋几乎从未主动寻过豫王:“回殿下的话,王爷一早醒了。奴婢方才看见他在后院里……”
“在后院里干什么?”
“在后院里……说是春暖花开了,让李公公给他扎秋千。”流莺如是道。
宋吟秋闻言,一时无语,轻按眉心。
豫王病中行事荒诞,是常有的事。只是这扎秋千……豫王年少习武,本就生得虎背熊腰,痴傻后没再锻炼,更是肠肥脑满,也不知怎样的秋千才能容得下他庞大的身躯荡来荡去。
李顺这差,当的也是不容易。
“我去看看。”她淡淡道。
她携流莺一路到了王府后院,见豫王果真坐在回廊上,李顺指挥着一众下人满头大汗地扎着一架硕大无比的秋千,好几根麻绳拧成一股,也不知扎成的秋千能否真荡得起来。
“世子,”李顺听见她来,转身敷衍地行礼,不耐烦道,“世子有何贵干?”
“公公辛苦,”宋吟秋朝向豫王,浅施一礼,温顺道,“我特来向父王请安。”
“世子眼高,没瞧见这边正忙着吗,”李顺斜睨她一眼,显然不欲与她多言,“世子清闲,若论请安,也得看个时辰吧。”
宋吟秋怎会听不出他话里讥讽,她一使眼色,流莺道:“公公哪里话,世子日夜惦念着王爷,只是料想王爷平日里劳累,恐扰了王爷清梦,特才来迟了些。”
说完不等李顺答言,宋吟秋自去豫王跟前行礼道:“请父王安。”
豫王眯起眼睛打量她好一会儿,方才认出她来,乐呵呵地招手道:“是吟秋?都长这么大了,快起来,让我好好看看。”
宋吟秋起身,被豫王拉至身前,看着他满身横肉,忽觉有些恶心。
但她面上做得乖巧样子:“父王,此处风寒,我们还是到屋里去叙话可好?”
“好,好,还是我的吟秋有心。”
豫王与宋吟秋一齐到屋里去了,外面挥汗如雨的下人们皆舒了一口气,王爷可算是忘了秋千这茬。李顺支使下人们赶紧把木头麻绳都收起来,以免豫王回头再想起来。
“世子今日这是怎么了,”李顺后知后觉事情不对劲,向流莺问道,“我瞧着今日也不是什么大日子,怎么想起来向王爷请安?”
岂料流莺随了宋吟秋,低身行礼,正色道:“公公恕罪,奴婢亦不知。做奴婢的,岂敢妄自揣测主子的事。”
李顺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哦?是吗?”
他拂袖而去,冷哼一声,道:“世子就快要封邑了吧?流莺姑娘,往后的日子,可还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