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辫
接下来近乎一整月,宋吟秋都奔走在为了推广荞麦种植而开展的试验之中。
她与沈知弈那日将集市上所有品相不同的荞麦都买了些,宋吟秋在它们之中进行不断筛选,力争留下最适宜种植的品种。
“既然已经确定了荞麦种植这一思路,我们便分几个方向入手,”宋吟秋给沈知弈简单讲解了一下她的整个计划,“首先我们根据适宜荞麦生长的气候条件与土壤等因素确定最佳的种植地点;其次,渐少水耗也是非常有必要的,这件事交给专门务农的部门去解决;最后我们还要挑选出合适的品种,种植条件和产量都要考虑到。”
她一边说,沈知弈一边扯了一张纸记下来。宋吟秋说完,他随即道:“殿下说的这些,我都已经记下来了,之后便将相关事宜交给负责的衙门。”
他顿了顿,道:“殿下可有什么是需要属下来做的吗?”
宋吟秋疑惑道:“你?你不是有边防轮值的任务么?”
“现下已无了,”沈知弈露出一抹苦笑来,“左右无战事,昨日军中诸将领商议,已将我近期的主要职责分配到护卫殿下这边,任凭殿下调遣。”
“不过,殿下即王府本也需要有将衔在身的将军负责安全防卫与日常调遣,”沈知弈复道,“若是由属下来做,也放心些。”
宋吟秋无言,算是默许了。她想了想,道:“我需要盯着良种筛选与灌溉方法改善的进度。不如便劳烦你去各个镇子旁的田地考察,外面人做事,我总是不放心。若有你在,我也安心些。”
“属下领命。”
宋吟秋好不容易从牢笼般的京城搬到了了无拘束的北疆,却反而更忙起来。
随后的日子里,她不仅要盯着品种筛选的进度,还时不时与沈知弈见上一面,商量各个地域的试验田沟通对接问题。她甚至从民间招募了不少善于务农的百姓,组成了“临时农务司”,专司各地的田地试验进度。
与此同时,她还抽空带上沈知弈再次去了一趟集市,以免有遗漏的品种未能买回的。
沈知弈倒也在月中如约带她去了北疆与狄人牧民私底下开设的互市。
他一如既往一大早便到了豫王府,给宋吟秋送来了去互市穿的衣物。宋吟秋换好出来,这一次,连侍奉在外的流木都瞪大眼睛愣了片刻。
“怎么了,”宋吟秋款款而出,她道,“我见时间还早着,便叫流莺给我学着编了这边居民常编的细辫。”
她轻轻扭过头,和小辫缠绕在一起的五色珠串便跟着摇晃,发出清脆的声响。
“可是编得不像?或是不好看?”
“殿下恕罪,”流木低头道,“殿下方走动时,仪态万方,临风玉树,属下失态。”
宋吟秋见他连用两个分别形容男女的词,想他一时失了分寸,不免有些好笑。但沈知弈见她出门,躬身行礼道:
“殿下万安。”
“嗯,”她昨日听闻临时务农司已有不小的进展,眼下心情大好,“衣物之事,总是劳烦沈将军,多谢了。”
沈知弈这回给她带了边民常穿的羊皮小靴。羊皮质地柔软,舒适透气,却极易磨损。宋吟秋并不知晓,这样上等料子制成的羊皮小靴,哪怕在牛羊成群的北疆,也只有少数大户人家才能备那么一两双。
“殿下不必客气,”沈知弈移开目光,却无处安放,最终还是谨慎地垂眸落在宋吟秋的靴上,“属下自应为殿下考虑周全。马车已在府外备好,殿下请。”
宋吟秋颔首,这些日子她已经习惯,只要沈知弈到王府,就必然会有备好的马车。
她走出两步,忽地转头道:“对了,还有一事。”
她转头突然,沈知弈闪避不及,差点迎面与她撞上。离得近了,那一瞬间他看见宋吟秋根根分明的睫毛,历历可数。
他后退半步,谨慎地回到了合适的距离:“殿下请讲。”
“你可会策马?”宋吟秋问道。
未等沈知弈答言,她便自问自答道:“你应是会的。我听闻你本是文臣……武将出身,想必马上功夫一定了得。”
“殿下过誉。末将只略会些皮毛。”
“我有一个请求,”宋吟秋眨眼看着他,真诚道,“你教我骑马可好?”
沈知弈愣了一下,犹疑道:“这……殿下为何想学骑马?”
宋吟秋解释道:“北疆目前路面修缮工作还未结束,若总是马车出行,难免影响施工。再者,我看不少田地间都未曾有过能供马车行驶的道路。这些天来我们一路步行,耽搁了不少时间。若是我也能同你一样骑马,想必会快很多。”
沈知弈抬头看着她,一句“我能载你”梗在喉头,可最终他想起二人之间悬殊的身份差异,还是咽了下去。
“你愿意教我吗?”宋吟秋抬头看他,眼神清澈。
沈知弈觉得这分明就是一个无法拒绝的请求,他以为任何人都不会有毅力拒绝宋吟秋的。她大抵不知道自己生得一副我见犹怜的容貌,抬头瞪着人看时颇有种楚楚可怜的神态一般。
——没有人会忍心拒绝她的。
“殿下若想学,改日属下教便是了,”沈知弈答道,“殿下天资聪颖,相比学起来定然很快。”
“那便多谢了,”宋吟秋微微笑道,“我其实也不想总是麻烦你,可在这北疆,我也只有你可信了。”
沈知弈觉得自己大抵是疯了。
但他强压住翻涌的情绪,道:“承蒙殿下信任,属下定不负所托。”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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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草动。
一望无际的原野里,蓝天白云悠悠映衬着牛羊零星散落在碧绿的草丛中。昨夜下了雨,都道“春雨贵如油”,一夜之间,青草便窜得老高。微风吹拂,浅草摇曳,四下寂静,唯有风的低语。此处宁静,称得上一句“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就在这天地交融间,远远散落着几顶简易的穹庐。北疆之北的狄人们逐水草而居,穹庐拆建方便,冬暖夏凉,正适宜牧民们四季转场。
“怎么样?小子,我们这儿的毡包,可比汉人的木屋子、石头房子舒服不少吧?”最大的一顶穹庐之中,一个有着一头红发的男人正用刀切下一块尚带着血的烤羊肉来,“上好的羊腿肉,来,大口吃。”
而被他称为“小子”的少年盘腿坐在他的对面,用刀比划着羊腿,学着男人的样子试图割下一块肉来。不知是手中的刀太钝还是怎么的,却屡屡失败,可他偏不停,只用那把小刀割着羊腿。等他终于切下一块带皮的羊肉,男人已经快将他那条吃了一半了。
“舒服,”他说着不太流利的北狄话,囫囵吞下那块血丝粘连的肉,“汉人的屋子太小,而且闷。”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但是北疆的房子结实,而且我们平时不会搬来搬去,住在一处很久,也很方便。”
几缕辫子垂下,扫在他的胸前。他有些不适,摇头把辫子甩到后边去,又惹得男人一阵嘲笑。
“阿古拉,你看看你,细皮嫩肉的,这头发扎着你了?”他讥笑道,“你怎么净学那些汉人的娇气。”
阿古拉闻言,抬头有些愤怒地盯着男人。他的眼睛很明亮,瞳孔却有些偏琥珀的黄,炯炯有神像是一匹小狼。
若是宋吟秋或是沈知弈在此,定然会认出这少年便是那日在集市上策马差点撞到他们的人。他完全是一副北狄长相,却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话,反而是北狄话讲得磕磕巴巴,频频惹人笑话。
“听闻你前些日子在北疆的集市上跑马,差点撞到人。你那匹马驯得怎么样了?”男人问道,“那可是部落今年的马群里性子最烈的一匹,只有北狄最勇猛的男儿能将它驯服。”
阿古拉便有些闷闷不乐。那日,他一路控制着马跑出城,却最终还是从马背上摔下。
“我一定会驯服它的!”
“好,不愧是我北狄出身的孩子,你的勇气将会得到部落里女孩儿们的敬佩,”男人大笑道,随即话锋一转,“难得你有空来这边儿一趟。我听说你们北疆新来了一位世子,你可有见过他?”
“远远瞧见过一次,”阿古拉答道,“年纪不大,但长得俊俏极了,比我见过的所有男人都好看。”
“好看顶什么用,”男人不屑地道,“汉人有句话,叫什么‘新官上任三把火’。那世子,他最近在做些什么?”
“好像召集了一批农民,在衙门里搞什么‘临时农务司’,”阿古拉想了想,道,“年关才新来的那位沈将军也跟他成日混在一块儿,已经很久没在军中轮值了。”
“农务司?”男人皱起眉头,他不知道这位世子行为怪异,是何用意,“北疆不是跟我们一样,地里长不出什么东西来吗?”
“不知道,”阿古拉耸了耸肩,无所谓地道,“我看他是胡乱搞的也说不定。听说他还不到十六岁,这个年纪,肯定是从京城被皇帝赶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