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心梦
三人爬了许久,脚下的路忽然变得平坦起来。没走几步,面前竟出现了一个大平台。
甫一踏上平台,黎生晓就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她下意识伸手想去扶身旁的白落照,结果却扑了个空。
她疑惑地扭过头去,才发现身边不知何时已是空无一人。
黎生晓心里一惊,忙在大雾中摸索起来。
可触手的除了潮湿的雾气,她什么都没有摸到。
“白落照!”她对着浓雾喊了一声,努力使声音听上去不那么紧张,心底的不安却越来越强烈。
“白落照!花花!”
声音迅速消散在雾茫茫的山野中,没有一个人回应她。
忽然,面前凭空出现了一扇门。
那门破败不堪,满是岁月的痕迹,看上去莫名有些眼熟。
鬼使神差般,她轻轻推开了门。
就在门打开的那一瞬间,她倏地心慌不已,竟迫切地想要逃离。
然而,门已经开了。
一对老夫妻坐在天井里,正怨恨地瞪着她。
“挨千刀的丧门星,还敢回来?克死父母还不够,还想来诅咒我这老太婆吗?”
黎生晓又惊又怕,忍不住连连后退。
可她走地太急,右脚被左脚绊了一下,狼狈地摔倒在了地上,背篓里的柴火掉了一地。
老头似乎被她的愚蠢激怒了,捡起脚边斑驳的破碗就朝她扔了过来。
“滚出去!当初就不该要你这女娃,要不然,也不会落得个断子绝孙的下场!以后我不会给你一粒米,想吃饭,你自己上街讨去吧!”
她伸手捡起脏兮兮的破碗,眼泪一滴滴地砸下来,瞬间模糊了视线。
然后,她在一片模糊之中,重新退出了那扇破门。
浓雾化做了陌生又熟悉的街道,街上的人三五成群,皆冷冷地望着她。
她低下头去,想将脸缩在脖子里。可那件旧毛衣太小了,不止挡不住寒风,更留不住她仅剩的自尊。
一个大婶俯身将一个冷馒头放进了她的碗里。
“好孩子,饿坏了吧?快吃吧。”
她的目光里有怜爱,也有同情,让她忍不住想到了自己的妈妈。
可她蓦地又想起,她以后再也不会见到他们了。
她用力咬了一口馒头,但无论怎么嚼,都咽不下去。
她的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封死了。
见她哭得不能自已,大婶轻轻将她搂进了怀里。
“可怜的娃,你才七八岁啊。以后可怎么办啊?”
浓雾又转,她面前的人变成了个鼠头鼠脑的小个子男人。他手里拿着一块糖,对着她摇了摇。
“小姑娘你几岁了?想不想吃糖啊?”
她看着那块糖,忍不住咽了下口水,随即摇了摇头。
“我不吃。”
小个子男人似乎没了耐心。
他先是左右张望了一下,随即从身后掏出一块手帕来,迅速捂住了她的口鼻。
她拼命挣扎起来,试图挣脱他的桎梏,可刚扑腾了几下,她就觉得浑身发软,很快没了生息。
黑暗中,她隐约听到有两个男人在说话。
一个说:“这个女娃长得不错,能卖个好价钱。”
另一个则咂了咂嘴:“可惜就是太小了点。不过运到偏僻的大山里给人当童养媳倒是不错。”
浓雾又一转,她拼了命地在黑暗中奔跑。
脚下的路并不平坦,她几次跌倒,又迅速爬起来,然后继续跑。
她不知道要去哪里,肺像是要炸了一样,腿上磕得鲜血淋漓。
可她好像不知道疼一般,仍是没命地跑着,脑子里只剩了一个念头:逃出去,逃回家去。
当她终于踏进那个破旧的院门,整个人就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一屁股跪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老太太骂骂咧咧地走出来,满脸的嫌恶。
“你个灾星,给谁嚎丧呢!怎么不和你那短命的娘一起去了呢!”
那一刻,她心底刚刚燃起的火苗,又倏地被一盆冷水兜头浇灭了。
于是她知道,她再也找不到属于她的那个家了。
白落照同样也在焦急地寻找着黎生晓和贺兰花明。
可走着走着,他发现自己的腿脚越缩越短,最后竟无力地往地上扑去。
一个温婉秀丽的女子及时俯身,将他抱入了怀中。
她柔声哄着他,眼底却闪着点点泪意。
尔后,她望向离她仅有几步远的男子,目光凄切,又满含期待。
“你,还是要走吗?”
那男子长相俊美,长剑负于身后,自有一股说不出的侠骨柔情。
似乎她的眼神过于灼热,教他心生不忍,男子扭头避开了她的视线。
“柔儿,是我对不住你们。武林动荡,为避免将你们母子牵涉其中,我……必须走。”
白柔的泪终于落了下来,声音里满是不甘。
“若我说,只要能和你相守在一起,我不怕以身犯险呢?”
男子苦笑,看向她怀中的孩子。“你可以不在乎,可是照儿呢?我们总要有一个人常伴在他左右。”
负剑的男人终是走了。
白柔抱着孩子,目送着他一路走远,渐渐消失在天边,久久不曾离开。
许久,她低头亲了亲怀里的孩子,语气温柔又坚定。
“照儿不怕。以后娘亲自会为你撑起一片天。”
不知不觉间,浓雾消散了些。白落照的腿脚似乎也跟着长长了点。
他独自蹲坐在墙角,看着练武场上训练的弟子们,沉默不语。
有个少年跑到了他的身旁,颐指气使道:“你是叫白落照吗?你为什么在我家?你爹娘呢?”
白落照抬头看看他,眼神空洞,依旧没有说话。
另有个少女徐徐走了过来。
她轻轻拉了拉方才的少年,细声细气道:“娘亲说了,小白哥哥的娘是去找他爹爹去了,让我们不要多问。哥哥你快别说了。”
少年朝她吐吐舌头,微微有些不好意思。
“爹爹说了,来者都是客。既然你来了我家,以后就由我罩着你!”说着,他拍了拍胸脯。
少女也含笑望着他。两张长得颇像的稚嫩脸庞上,满是少年人纯真的光辉。
可这光忽地一跳,骤然变成了冰冷的利刃。
利刃在女人手里闪着寒光,更衬得她那张披头散发的脸阴森可怖。
“你爹是个卖国通敌的贼人,你就是贼人之子!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说话间,她手中刀不受控制地来回摆弄着,似乎随时都会扎进他的胸口。
可他并不觉得害怕。无边的愤怒烧灼着他的胸膛。
“你胡说!我爹才没有通敌!他是人人称颂的大英雄!”
女人像是听到了什么极为可笑的事,疯狂大笑起来。
“英雄?自刎阵前的大英雄?”
“什么?”白落照惊得呼吸一滞,“不可能!我爹他……怎么可能?”
见他脸色惨白,女人脸上闪过一丝快意。“你爹背地里通敌北疆,害得我家破人亡,如今,我也要千倍百倍地加注在他儿子身上!”
她手中尖刀终于落了下来,顷刻间便划破了他的手背,紧接着是他的胳膊,腿,后背……
身上不时传来密密麻麻的刺痛感,浑身的鲜血似乎都在往外涌,很快就将他浸成了个血人。
他死死咬住牙关,痛得蜷缩成一团,仍是不发一声。
可那女人并不打算给他个痛快的了结。
就在他以为自己的血就要流光时,她又蛮横地将止血药洒在他的伤口上,逼他服下定心丸,好不让他那么轻易就死掉。
等他身上的伤略刚好一些后,她再如法炮制,让他生生受尽这千刀万剐之痛。
“朝廷已昭告天下,方行风畏罪自刎,乃江湖之耻,成了人人唾弃的武林败类!一应相关人等,无论是谁,只要和方行风沾边,格杀勿论!”
她边说,边任由刀子从他还未长好的伤口处划过。
“善恶终有报。可惜,方行风他将你们母子护得太好。偌大个江湖,竟无人知晓他早已娶妻生子!若非你那愚蠢的娘非要去收尸,我也不会顺藤摸瓜找到你。”
她的眼底一片血红,已是完全丧失了理智。看得人忍不住心惊胆战。
顿时,一个可怕的念头涌上他的心头。
“你!你想利用我引我娘来?”
女人狞笑着,整个人陷入一种癫狂的迷失状态。
“我要你们个个都痛不欲生!我要让方行风在地府都难以安宁!”
几乎是刚说完这句话,她的诅咒就应验了。
白柔瘫软在地上,浑身上下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
血正从她身上各处喷涌出来,几乎汇成了一条红色的溪流。
白落照呆呆地望着那个柔弱的女子,脑子里霎那间一片空白。
绝望如同黑云般压迫下来,压得他快要喘不动气。仿佛有无数野兽在撕咬他,啃噬他。
他痛得四肢痉挛,整个身子都颤抖不已。
“娘?”他膝行过去,想再摸一摸她柔软的双手。可就在他即将碰到时,一股可怕的力量猛得将他拽了回去。
“凭什么你们可以一家团聚?不!我要让你们生离死别,我要教你们痛不欲生!!”
痛,他感到锥心刺骨般的痛。
简直痛不可言。
可比之身体上的痛苦,更让他无法忍受的是精神上的折磨。
浓雾化作无数男男女女,他们皆憎恶地看着他,对着他们指指点点。
“看,这就是那个罪人方行风的儿子!”
“呸,小畜生!他爹害的姜州一带血流成河,无数人家妻离子散,真是罪该万死!”
“武林败类,江湖耻辱!”
……
“不!”他惊恐地摇着头,张嘴想为爹爹争辩几句,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人扼住一般,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不……求……求你……不要……”
无声的崩溃化作点点泪水,一滴一滴落下来,变成了心中难以言喻的煎熬。
一把匕首被丢在他脚下。
“痛苦吗?想解脱吗?”疯魔的女子俯视着他,嘴角挂着歹毒的笑意。
“捡起它,你知道该怎么做的。”
在女人疯狂的冷笑声中,他颤抖着伸出手去,慢慢握紧了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