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4
明德楼顶层。
任蓁走出办公室,初秋夜凉,迎风而行,她缩肩打了个寒颤。后脊微湿,托在练习册底部的掌心亦有汗黏感。
呼——
长吐一口气,好在有惊无险。
狭长走廊灯光幽暗,任蓁步履飞快,似有猛兽在身后追逐。行至楼梯拐角,少年长腿疾迈,如有瞬移魔法,眨眼在她面前站定。
眸光剧烈摇晃。
感应灯在头顶亮起。
“没事吧?”
少年声线低哑,喉结滚动,喘息未定。
四目相对,任蓁瞧见他眼底隐现的担忧。心脏霎时揪紧,大脑仿若宕机,无法组织语言,只好摇头回应。
手上一轻,厚重练习册被少年移走,他掀眼望向办公室,眸中厌恶之色快要藏不住。
收回视线,他注视她半息,终是什么也没问:“走。”
“你——”
并排下楼,任蓁见他手拿英语试卷,试探道,“上来问英语题?”
可英语老师的办公室不在顶层。
周宴昕淡淡嗯了声,“拿错卷子了。”
“......”
一听就是扯谎。
她又不是傻子!
到三楼,周宴昕把练习册放回她怀里,示意她先进班。任蓁了然,从前门进教室,到讲台边按组传发练习册。
神思漂浮,她有点心不在焉,将人名和组别搞错好几次。
发完回位,提笔做题却屡屡走神。很快后桌传来响动,任蓁攥紧水笔,呼吸不自觉放缓。
记不清多少时日,自她点开那支录音笔后,仿若误闯无人区,坠入低洼沼泽。
她被囚困于名为秘密的玻璃牢笼,笼内食物和水源充沛,没有生命威胁,却逃脱不得,更无法伸手扭转外面光怪陆离的世界。
可眼下,她意外发现隐匿角落的小小出口。
那里透着光亮,似有异响。
会有什么呢?
相连的牢笼?与她一样的囚徒?
一切皆是未知数。
脑中天人交战,最终她重重沉气——不论是什么结果,她都要探身一试,因为孤身一人的煎熬无力感快要把她吞噬。
晚自习已临近尾声,同桌正专心攻题,斜后方的苏沁借尿遁去小卖部买零食。
最好的时机。
任蓁撕下一张渐变蓝便签纸,一笔一划:你知道是吗?
问题犹如谜语,亦像对暗号的敲门砖。如果对方不知情,顶多只是一头雾水,而她也能安全撤离......
仔细对折,再对折。
屏住呼吸,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后靠,曲肘将夹于指间的纸送至后桌。班内落针可闻,便签被拆开,窸窸窣窣。
然后,再无动静。
是她感觉错误吗?
任蓁失落塌肩膀。
黑板边的挂钟秒针转至最后一圈,少年漫不经心地起身朝前,顺手将胡乱写完的数学试卷丢给前桌。
脚步未停,他计时精准,踩铃踏出教室。
交作业给课代表,寻常至极,无人过多关注。而收到卷子的数学课代表低垂眼眸,眼波躁动。
有张灰色便利贴附在试卷反面。
任蓁五指蜷紧,凝神揭下,只看一眼便藏进裤兜。周围交谈嬉闹此起彼伏,却无法将留存于她脑海里的信息冲淡分毫。
那是一串九位数字和三个字。
「Q上说」
-
洗漱洗衣,闲扯聊天,回寝后的每日流程,可今晚任蓁动作格外麻利,收拾完便爬上床躺好。
有室友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她嗡声回:“没,就是困了。”
“噢,快熄灯了,你早点休息。”
“嗯嗯。”
三、二、一。
黑暗全面侵占,大脑皮层却异常兴奋。
开机登Q,有近十条来自同个人的未读消息,任蓁第一次没有急切查看。找到添加好友栏,对数字敏感的她熟稔输入,而后点击搜索。
一个昵称为Z的萨摩耶头像跳出来。
任蓁输入名字,发送验证消息。几乎是下一秒,聊天列表顶端弹出新好友,缀着小红点的头像瞬间被压下去。
点开对话框,任蓁严谨敲下开场白:周宴昕?
Z:「是」
然后该从哪儿说起?
任蓁边思考边将他的备注改成全名,退回聊天框,有新消息跃入。
周宴昕:「晚上发生了不好的事情?」
目光顿住,任蓁恍然大悟——在她的视角里,知晓他是隔壁牢笼的友军,而他应是把她当成了身处灰暗世界、正在遭受无妄之灾的可怜人。
所以措辞十分严谨。
思及此,任蓁立刻敲字解释:我不是。
周宴昕:「?」
任 蓁:「我和你一样」
对面稍顿几秒才回:你高一在五班还是六班?
高一时,东衡数学教研组组长钱瑞,不仅是三班班主任,亦是五班和六班的任课老师。
三个班级究竟有多少女生......任蓁忽然想起周宴昕受到的处分,脑中猜测愈渐清晰。
任 蓁:「五班」
周宴昕:「钱瑞知不知道你发现他的事?」
呼吸微窒,任蓁咬唇心虚地按键盘:应该不知道......
周宴昕:「应该?」
任 蓁:「我匿名举报过他,但好像没效果。没见有人来查他,他现在还是班主任。」
周宴昕:「举报没用」
周宴昕:「他上面有人」
心口倏地发凉,似是冬日寒气无孔不入地渗透皮肤,迫使温热血液凝固冰封。
是啊。
既会爆发肢体冲突,周宴昕肯定早走过举报这条路。
难道真的无计可施,任由他只手遮天?
变暗的屏幕遽得亮起,周宴昕问她:明天放学后,方便在校外见一面吗?
任蓁愣住。
他又发来一条:不方便也没关系,到时候电话沟通。
这事的确不是Q上能说清楚的,到家打电话万一被妈妈听见,肯定会担心她。思来想去,确实见面聊最好。
任 蓁:「方便的,去哪里见?」
周宴昕:「地点你定」
被中窒闷感顷刻消散大半,任蓁这才明白刚刚的纠结源自何故——与不甚相熟的异性同学单独见面,即便知其是同盟,仍会涌现不安。
而周宴昕把定地点的权利完全交由她,大大消减了她的顾虑。
脑袋钻出被窝呼吸新鲜空气,任蓁在黑暗中睁眼。
有个问题伴随亮起的感应灯出现,久久盘桓于心间——东衡数千学子,为什么和她共有同一个秘密的人会是他?
现在,她似乎有些懂了。
-
一周七天,最令人雀跃的必定是周五。放假前的下午,饶是自制力最强的学生,也难免蠢蠢欲动。
撑到最后一堂课,大家恨不得数秒度过。等到打铃,众人健步如飞往教室外冲。
坐在后排的男生同周宴昕一道走出校门,乐呵呵地问:“时间还早,踢球去?”
“有事,不去了。”
说完抬步就走。
“你能有什么事儿?”两人从初中起便是好友,林迦警惕地跟上去,“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和褚书漫在一起了,准备约会去?”
周宴昕斜他一眼:“有病。”
“不是就好,哥们儿打算追呢,你都已经拒了,现在可别挖墙脚!”林迦稍稍放心,又见他坐上出租车,一脸惊讶,“你家司机没来?不是,你也用不着打车吧,去哪儿,坐我家车去啊。”
回答他的是扬长而去的车影。
林迦双眼微眯,心想这家伙有秘密了!
另一边,任蓁在公交车上发消息告诉妈妈,今天和同学在外面吃饭,然后在银榄路下站。
妈妈肯定会将“同学”默认为苏沁,她不想欺骗妈妈,所以故意玩文字游戏。
......虽然也没比欺骗好多少。
公车门关合,她环顾一周,发现停在站牌不远处的出租车。方才周宴昕发过车牌号给她,她笃定地拉开后座门上车。
司机踩动油门驶入繁密车流。
“抱歉,让你久等。”
“没多久。”
出租车和公交的速度差距明显,怎么可能不久?
汇合路线是两人昨晚共同商量的。
任蓁首先排除同在校门口出发的选项,她的心态还没稳到能够在众目睽睽之下与风云人物走在一起。
她本建议各自坐车,到地点汇合,但一来二回时间太长,于是周宴昕提出折中办法,她便选了银榄路。
原因简单。
几乎没有东衡学生在这一站下车。
窗外景色疾驰,任蓁颇觉荒诞,莫名轻笑出声——不怪她忍不住,实在是他俩的操作太像特工接头。
两人中间隔着书包,周宴昕偏头看她:“笑什么?”
任蓁道出心中所想,周宴昕也没忍住,勾唇低笑。
半小时后,出租车抵达目的地。
这家无名川菜馆临近昭宁市郊区,碰见同学的概率不大。推门而入,热辣的气味涌来,服务生笑容满面迎上来,视线锁定少年:“两位是坐大厅还是包厢?”
周宴昕微微往身侧歪头,语气自然:“她定。”
“......”
昭宁毕竟不大,已经跑这么远,再被熟人撞见,就太不划算了。任蓁没多想,定下包厢。
坐进静谧空间,服务生拿来茶水。
两人没心思吃饭,随意点了几道菜,服务生收起菜单,出去时习惯性顺手带门——
“不用关门,谢谢。”
少年出声提醒,服务生愣了下,随即把包厢门敞开。
任蓁亦是发怔。
仿佛坐在云端用餐,天高地阔,紧张和局促全部消失殆尽,周身被满满的舒适感萦绕。
周宴昕拿水壶倒茶,推给她一杯。许是少了在校时的顾及,少年不再隐藏情绪,直接用国粹开场。
“他爷爷的。”
“畜生玩意儿!”
任蓁不喜欢听人骂脏话,可此时此刻,她只觉得他的声音无比悦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