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夜宴定前程
今日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皓月当空，正值皇家摆宴，招待群臣的日子。
距夜宴开场还有近三个时辰，行宫内内外却已经满是等候的人。平时高高在上的达官显贵此时都早早前来，住着的近的晌午一过便会出发，外地赶来的甚至已经在城中等了几天了。地位高的能进宫去候着，有个座位有杯茶，地位低的只能等在宫门口。一切皆是因为皇权至高无上，能来此已经是天大的荣耀了，早点来候着只能算应有之义。
一场夜宴参与者过千人，为其忙碌奔走者过万人，用掉肉蔬米油无数，更有各地进贡的珍馐美味、美酒琼浆。
然而真正入宴者其实不过百人，多数人只是在广场上有一席座位，“赐食”一份，能远远的见到皇帝一面就算不错了。
有资格入宴的人又有地位之分，按官品资历分座大殿内外，以乡党、同窗、同宗、同门等等缘由聚集成群，来回敬酒，好不热闹。
地位最高的十来人在接受了众人敬酒三轮后，又会前往高楼之上再入皇帝私宴。能入私宴的要么官至一品，当朝太傅太师、丞相少保之流，要么就是皇子皇孙、国公亲王。
此时十八层高楼顶层，这宫廷夜宴便正在进行中。
当朝皇帝赵匡胤高坐主位，左侧下首坐着太子赵承乾，再下首朝臣、勋贵分坐两侧。
太子赵承乾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年纪，方头阔脑鼻梁粗大，一双丹凤眼炯炯有神，仿佛年轻版的赵匡胤本人。勋贵打头的位置上坐着一位跟赵匡胤、赵承乾面容颇似，但线条更柔和的中年人，正是赵匡胤之弟，晋王赵炅。朝臣以新上任的丞相赵普为首，此人表情肃穆衣着一丝不苟，颇点老学究的意思。
宴筵方启，有轻薄衣衫的舞者循歌起舞，侍女穿梭不息为众人布菜倒酒。
上来的菜品看起来平平无奇，都是些腊卤肉肠、蒸烤牛羊、河鲜海货，其实都是寻常人不敢想象的吃食。
比如一份蒸羊羔肉，仅取羊羔两颊手掌大小的两片肉，切刀花再以鸡汤蒸熟，一只羊羔也就能做两份而已；又比如清蒸花蟹，看着一只螃蟹完完整整，其实内里都被掏空了，再填上品相上好的蟹黄与蟹螯肉，十来只花蟹只能做出一份来。
这一道道美食两两成对依次端上桌面，桌上顶多同时放四道菜，后菜至前菜撤。在场的人面对如此珍贵的美味佳肴只是浅尝辄止，一盘盘的菜肴送上来，过一阵子又近乎完整的被端下去。
何时敬酒，何时品菜，何时叫好，何时问安，一切就像一场安排好的表演。事实也确实如此：皇家的私宴并不算什么享受，而是强化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一场集体催眠。
赵匡胤需要如此，作为天下儒家代言人的丞相赵普也需要如此。
前朝大明大力打压儒家，扶持新学“科学”，宣扬“世人皆平等，万事皆可为”的歪理邪说，导致世道长期不分尊卑无视贵贱。皇帝权威不显，儒学声望不张，寒门频频走上前台指点江山。如今正是拨乱反正、重塑秩序与威望的时机。
广场上的赐食最先结束，而后是大殿内的正宴。高楼上能参加私宴本就开始的晚，结束已经近午夜了。尔后赵匡胤、赵承乾、赵炅、赵普四人又来到了御书房，四人围着一口鲜红的锅子，开始在涮肉吃。
“这麻辣火锅确实不错，也亏得许瀚能将找到辣椒这种怪东西，还能做成吃食。”赵匡胤夹起两片羊肉，在锅子里涮了三五下，捞起来沾了下鲜炸出来的芝麻香油吃下去，咂巴着嘴感慨起来。
“明明是一代人杰却离经叛道沉迷于庖厨之事，无关乎大明必亡。”赵普却是个吃不了辣的人，面前摆着一碗三脆羹和一碟胡饼，一勺羹一口饼，吃的像个乡下的老农。
“呵呵呵，赵学究又开始数落前朝了，来来来先吃饱肚皮吧。”赵炅与赵普也很熟络，几人今天都是从早忙到晚，宴会参加了三场其实没吃上几口东西，此时才算是放松下来了。
“父皇！明日我想出发下江南看看了。”赵承乾闷头吃了一会儿肉，开口说道。
“去走走也好，过几天便要议迁都之事了，你留在这里搞不好又会有人想走你的路子，打乱咱的布置。正好也需要一个人去看看临安府，那边最近好像不太安宁。” 赵匡胤和另外两人对视了一下，手中的筷子没停下，继续扫荡着桌上美食，边吃边说。
迁都！这可是赵匡胤谋划许久的大事。
现在的北京城是前朝一手建起来的城市，大乾反的就是前朝建立起来的一切，在这北京定都也只能是暂时的，朝堂乃至百姓都知道迁都是早晚的事，只是不确定会选在哪儿。
“父皇，可是定下目标了？”
“大约是开封府吧。我和你三叔叔、赵学究研究了许久，最后也只有此地能让大家都满意了。”
说到此处赵匡胤顿了顿，转头看向赵炅。
“你这老倔为何这般不喜欢洛阳？有险可依还能承盛唐衣钵，就让你这般嫌弃。”
“兄长不闻十五朝定都洛阳，现在那地方向下挖三尺搞不好就能挖出几百年前的古董来？那地方的龙气早给古人占尽了，还是供起来当个摆设吧。”赵炅回答道。
“嘿，赵普是老学究，我看就该管你叫老封建。”
几人都是关系亲近之人，此时也无论尊卑了。这火锅夜宵吃的兴致甚好，便唤人拿来了美酒糕点，几人饮酒赏月，好不快活。
“来来来，赏月当饮桂花酒，再配上这酥饼最是恰当。”
“这酥饼点心常常吃，总觉得馅料都是甜的单调了一些。”
“点心嘛，就应该是甜的。这酥饼传自殷商，前身乃是江南人纪念闻仲所制的太师饼。孔夫子吃的大约也是这个味道，理当以此为正宗。”
“学究爱吃甜的也不用这么偏心嘛，我倒觉得若是把核桃芝麻瓜子仁做成咸口的馅料填进去应该也挺好吃的。”
四人一你言我一语，话题逐渐发散开来，越扯越远了。
三清山中央大寨议事大厅内，土匪夜宴正在进行。
主位左右对称端坐四人，左侧是许秋香和小翠，右侧是窦擎天和方天赐。其他人闹哄哄的坐在下方，三五人一桌，桌上都些用料扎实口味浓厚的菜肴。
现烤的肥鸡、沙煲一般大的四喜丸子、整只烤肋排、炖的软烂的大肘子、清澈的羊汤、留汁的烧鹅、碗口大的粉丝烤扇贝一次就是一盆，总之就是突出一个量味香。
土匪夜宴自然也没什么规矩，上了菜就要大快朵颐，走动敬酒全凭兴致。大厅里还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大厅外的流水席那就更热闹了，呼喊划拳声络绎不绝，有人喝的兴起，还当场表演起了翻筋斗。
此刻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大厅中间腾出了一片大场地，许久未曾露面的田二井走到中间拿出一只铁皮喇叭，喊了起来。
“大家伙静一静！静一静啊！我宣布！第一届月饼争霸大赛，现在开始！”
众人闻言纷纷鼓掌，暂时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等着好戏登场。
安坐北京城的赵匡胤吃的是酥饼、胡饼，山寨吃的却是月饼，这也是从前朝传下来的习俗了。
“我先来！”
一名光头络腮胡的大汉走上前来，正是青龙寨的铁头。铁头姓郑，本名郑青莲，上山前正是酒馆里专做点心的厨子，月饼争霸赛自然少不了他。
只见铁头捧出一只盘子，盘子上摆着四只小巧玲珑的月饼，酥皮上花纹繁复，分别印了嫦娥奔月、玉兔捣药、吴刚伐桂、天上宫阙的图样。
“我这月饼乃是我自己研究出来的水果流沙馅儿，饼皮以三重磨具叠印，图案栩栩如生，拿来做中秋赏月的点心最是相宜！”郑铁头介绍道，同时便有人将一样的月饼送到各桌让众人品尝。
“太甜了！跟果子一样！”
“铁头兄弟你又做这种绣花一样的东西了！”
“臭男人给我闭嘴！吃不来这般压制点心就去吃没洗干净的卤大肠！”
“太小了没尝出味道再来一块！”
众人起哄闹腾着，气氛很是热烈。铁头的月饼用料扎实做法精细，咬开内里的馅料软糯流心，一下便会充满口腔，四种图案对应了四种口味，这等功夫送去做宫廷菜肴恐怕也是可以的。
尔后上来的竟然是梁璇英，她手中的盘子里有十几个各色圆形小月饼，竟比铁头先前拿上来的还要小一圈。这些月饼小巧玲珑色彩缤纷，粉红橙黄淡紫天青如一道被装了盘的彩虹一般，煞是好看。
“这月饼名叫‘马卡龙’，是藏书楼中《甜品与点心大全》所记载的两百多年前的月饼，据闻原物仅在大明宫廷中秋宴筵上出现过一次，经过我们‘蟾宫社’的努力终于完美重现了。”
这马卡龙的卖相确实是很好的，一眼看去小巧可爱，入口绵滑酥软。虽然和传统月饼有点不同馅料露在了外面，不过说是月饼也不无不可。
但是实在是太甜了！仿佛直接吞了一把砂糖一般。
然而叫好声依然连绵不绝。
“蟾宫社”的女子都算是小翠的学生，跟着她学习了弱化版本的《燃灯心影经》，尔后创立成社。虽说如此吓唬吓唬小年轻还可以，也不至于让眼前这群山寨顶梁柱忌惮。却是因为这些女子就是自家女儿，宠着还来不及哪会捣乱呢？
第三个上场的是一位女子，一出场便让大厅里的男男女女欢呼起来似乎人气甚高，这女子身材苗条高挑，面带微笑让人如沐春风，正是当年从阳城被许秋香劫回来的赛貂蝉。
只见赛貂蝉缓步上前，向着四方和主位施了一礼尔后目光一扫，在场的众人都觉得和她的眼神对上了，心跳漏掉了一拍。
“当家的、军师、三清山的各位兄弟姐妹，还有摩尼教的客人们，这厢有礼了！”
赛貂蝉不愧是花魁出身，言语很是得体，礼貌的问了好才继续介绍。
“值此中秋佳节，咱白虎寨特地制作了些新奇的月饼给大伙儿尝尝鲜！咱这月饼的皮儿没什么不一样，但这馅儿可是别出心裁。以核桃仁、松子仁、瓜子仁、杏仁、橄榄仁五种果仁为主料，辅以菜油、糖浆、鸡蛋、白酒塑造成形。口感软糯有嚼头，尝起来咸甜并存，此为五仁月饼！”
众人的月饼才上桌还没吃到嘴里，却已经叫起了好来，这都有赖于赛貂蝉良好的人缘。
许秋香当年其实是本着劫小翠去的，赛貂蝉只是为了扰乱视线顺手为之。谁知她也是个奇女子，到了山寨几日下来与众人处的甚好，还在内务经营上给了许秋香很多良策展现出了极高的天赋。后来她便成了三清山的内务管家婆，直到山寨扩大分立三寨，才去了白虎寨镇压一方。
最后五仁月饼获得了大家的一致好评，至于是人情票还是真的爱吃就见仁见智了。
而后上场的又是一名女子，中等身材清秀面庞看起来毫不起眼，却也引起了众人一阵欢呼。
“吃货来了！”
“小姑娘今天吃点啥！”
“我这的大肘子留给你！”
来人正是当红吃货，蔡阳阳。
昨晚聚会的一幕随着各位年轻人被领回家也飞速传开，本来蔡阳阳就有“爱吃”的名头，如今再加上“当众啃了一口鸡腿”的轶事，算是把“吃货”这名头坐实了，假以时日恐怕还会变成江湖上的外号流传出去。
蔡阳阳带来的月饼其实是谢坤带人做出来的，只是梁璇英已经代表“蟾宫社”上过台了，他和梁晶晶想着一家人频繁出现不好而不愿意出面，加上本来主意还是蔡阳阳出的，便把她拱了出来当产品发布官。
“各……各位领导！请看我带来的这个……这个月饼！它是肉的特别好吃！”
蔡阳阳拿上来的月饼是乳白色的，手掌大小表面看起来光滑晶莹略微透明，似乎还有点弹性。众人都没见过这种月饼，当即抓起来吃了起来。
这一吃不要紧，直把众人惊掉了下巴：这月饼皮分明是大米做的，里面的馅儿居然是牛肉的，还加了沙茶酱、辣椒酱等不同酱料！
“咱这月饼有牛肉月饼、牛丸月饼、肉饼月饼、猪脚月饼、扇贝月饼等等数十种类型，皮用鲜粿条浆入模塑造成形，馅儿都是烧制好的海陆肉食……也有些别的吧……总之就是把这些馅儿和皮一起封好口塑好形状，吃的时候蒸熟就行了！”
前些日子谢坤打算拿潮汕绿豆饼当作月饼来参加月饼大赛被蔡阳阳撞见，便说笑了一句“众人都拿月饼当甜点，你也做个甜点有什么创意，不如拿米饭和肉做一个月饼至少吃起来顶饱”。这句话还真给谢坤当真了，钻研之下便做出来了粿条皮、肉馅儿的月饼。一开始只用了好塑形的牛肉丸，后来熟练了什么吃的都能往里放了，甚至还在蔡阳阳的怂恿下放了些奇葩的馅儿进去。
如今这奇葩馅料的月饼正被许秋香和方天赐吃个正着。
许秋香一口咬开眼前白嫩晶莹的月饼，却尝到一口带着炒鸡蛋香气颗粒分明的馅料，赫然是蛋炒饭馅的。
方天赐则吃到了一口咸香滑溜的内馅，原来是酱油炒面馅儿的。
这般胡闹的作品却得到了绝大多数人的偏爱，叫好的呼声直冲云霄。除了田二井，自蔡阳阳出现他就躲起来了，这小姑娘与自己犯冲还是躲着点好。
主持人不见了，也无人在乎后续，众人吃吃喝喝的十分开心，一直闹到深夜才散去。
此时大厅内只剩下许秋香、小翠、窦擎天、方天赐四人，作为三清山和摩尼教两大势力的代言人，谈判才刚刚开始。
“这次遴选圣女事关重大，我摩尼教定会出足量彩礼以表心意，但嫁妆也不能马虎。”窦擎天出声说道，原来摩尼教一行人此次前来正是为了结盟，而结盟最好的办法便是联姻的。
实际上摩尼教心里清楚三清山得了前朝传承，各种手段层出不穷，其中以《明皇兵书》十二卷最为传奇，传说这套书籍中记载了能开山裂地的兵器制造手段，各种神乎奇迹的战术，甚至练兵法。摩尼教正是打上了这套传承的主意，希望通过联姻陪嫁将之搞到手。
而三清山呢？未尝不是想通过扶持代理人打入摩尼教内部，夺取其百万教众的控制权，尤其是那无孔不入的情报网。
“窦长老和张公子……可有心仪人选？现在嫁妆还早了点吧，我三清山的女儿们婚姻由自己做主，摩尼教的诸位未必就能如愿呢。”小翠不咸不淡的回应道。
“我摩尼教圣子……”
“蔡阳阳。”张天赐打断了窦长老和小翠充满机锋的对话，喊出了一个名字。
在场去他三人闻言一顿，看了看张天赐，默契的没问什么，继续谈判起来。
“这蔡阳阳是我们山寨新入门的女子，甚是恋家，张公子怕是不能如愿了。”小翠冷着脸回答道，其实心里已经乐开了花。
本来他们是计划从赛貂蝉与梁璇英之间选一人，这两人玲珑心肝最适合做这种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勾当。可在想想又着实舍不得，赛貂蝉镇压白虎寨，还遥领着内务大总管一职，若是她这一走三清山搞不好就要出乱子；梁璇英是“蟾宫社”的领袖，手底下一群煽动能力极强的小姑奶奶，万一带过去自作主张干出点什么事儿又会影响了整盘计划。
恰逢此时，蔡阳阳出现了。
这女子明显心机全无，却似乎不知道从哪儿学了一身的科学思想，与大乾朝堂乃至当今世道格格不入。把她送去联姻定然不可能融入那群神棍叛变，加上本身没主意，只要陪嫁选好精明妥当之人便万事大吉。而且她和众人没什么感情，若是有影响计划的变故，关键时刻还能丢出去顶雷不用心疼，实在是上上之选。
但谈判就是这样，纵然你给出了我满意的条件，我也不会那么轻易松口的。
之后几人口舌翻飞嬉笑怒骂，直谈到天空微微泛白雄鸡报晓才渐渐安静了下来。此时许秋香支着脑袋眼看就要睡着了，方天赐也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头，窦擎天面带笑容眼带血丝，唯有小翠神采奕奕精神饱满。
这时一人从门口走上前来，四人一看原来是前来查看进展的包道乙。
“圣子这段时间便麻烦寨主和军师大人多多关照了。”窦擎天起身拱拱手说道。
“客气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小翠回了一礼。
窦擎天拉着迷迷糊糊的方天赐起身向外走去，路过包道乙身边的时候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后走远了。
“军师……可是谈妥了？”包道乙问道。
“谈妥了。”
“方天赐与蔡阳阳、梁璇英不日前往白虎寨，方天赐可向花魁娘子学习兵书前六卷，摩尼教情报网对我三清山开放，还有……”
“若是他能打动蔡阳阳或梁璇英，便可娶其中一人作为摩尼教圣女，陪嫁之人除了丫鬟嬷嬷，还有……你。”小翠徐徐说道。
包道乙点点头，不见什么表情，大厅外有一人却差点踉跄跌倒，正是许久未曾露面的乔道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