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记五
他们如愿在山脚下找到了一处人烟稠密的村庄。
村子不大,里边多是纯朴的樵夫和农民,为了相互照顾,大家的茅草屋集中建在一起,出门时一眼就能望见左邻右舍。
她和素以落难的兄妹相称,被那里的好心人收留了。
收留他们的是村中的一户猎人,当家的男主人后来说,他初次见到他们时,一眼就认出她和素不是村中的孩子,因为他们两人的衣着打扮华美矜贵,脸也是干净漂亮的,绝不可能是附近的普通人家。
但是,当时,她和素手牵手站在田垄上看着他,和油菜花田里的稻草人一样,沉默又破碎,所以他没忍住上前去,询问起他们的来历。
猎户的家中有一位妻子和一双儿女,儿子为长,女儿为幼,一个大她些,一个小她几岁的年纪。
他们的到来,叫这四口之家多添了几分热闹,但这所谓的热闹更多是指村里人的探访和好奇,特别是村里的同龄人。
作为异乡人,她和素对这群山村里的孩子来说,就像是误入森林的外来物种,是极具吸引力的。
偏僻的地方交通不好,很多人从小到大都未曾走出过这座大山,在他们看来,她和素身上似乎带着一种外界的神秘感,足以激起他们无限的好奇和向往。
他们到来的第一天,或大或小的萝卜头和花辫子像叠罗汉似的,在门边杵成小山,堆在一起望着他们。
稍小的幼童声音尖锐,笑起来像院外的公鸡一样咯咯作响,明日朝就算累得躺下睡着了,也能隐约听见门边叽叽喳喳的议论,还有调皮又轻浮的口哨声。
“宗介,这是你父亲给你带回来的媳妇吗?”
“长得可真漂亮,之后记得带她出门给大家认识一下哦。”
村中的草木屋子不大,窗边的绿树挨着房顶,外边的树丛连成一片,每个人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素呆在她身旁,抬眼望向门边的人,似乎不太懂他们调笑起哄的内容意味着什么,反倒是猎户的长男——名为宗介的少年扬起扫帚,骂骂咧咧地赶走了他们。
于是,所有人一哄而散,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村里有行医的大夫,猎户将其带来为她看眼睛。
但是对方第一天看过她的情况后,就遗憾地表示仅凭自己的医术看不出她是什么眼疾,更无法医治好她的眼睛。
许是怕她伤心,素便告诉她,在她的眼睛能看见前,他是不会离开她的。
明日朝不禁调侃道:“那要是我的眼睛一辈子都只能如此,难道你一辈子都不会离开我吗?”
“若是真如此,也未尝不行……”
灯火摇曳的春夜,他将她轻轻拥进单薄的怀里,挨着她漆黑的发丝,在她耳边轻声说:“我愿意陪你到你的生命终结。”
她在黑暗中微微瞪圆眼,那一瞬觉得心中有千万的涟漪泛起。
完全分不清那到底是少年认真的戏言还是不知后果的承诺,她也不敢追问,而是笑着告诉他:“如果这样的话,那我也不忍心活太长……”
到底在说漂亮话,她漫不经心地想,如果是承诺,那么她活太长的话,他的余生可能都要被她这个瞎子绑着,未来还长,她可不想双方都被这句话束缚。
而若是戏言,那她的话也当是轻飘飘的玩笑吧,到时两人相互一笑,就当揭过这段年少无伤大雅的蠢话,而且,能活长些,谁不愿意呢?对吧。
但是,素却好像对此有些失落。
他道:“别这样说,不忍心活太长什么的……人类的寿命听说本来就很短。”
纤瘦的骨节帮她轻轻打理着柔软的长发,他像是珍惜宝物一样,轻轻地抚摸她的脸:“可以的话,我还是希望你能活得长一点……”
他恍然的声音在说:“拜托你,一定要活得再长久一些……”
这么说的素每天都会为她洗净缠眼睛的纱带,那上边似乎覆带清凉的药物,总能让她感受到眼睛传来的舒适感。
接下来的日子,她原以为寄人篱下的滋味会不太好受,但意外的,在那里的生活称得上是她人生中较为惬意且轻松的时光。
素也很快认识了除她以外的、更多的人。
但明日朝知道,他不是很擅长交际,性格也算不上活泼和自来熟,有时甚至安静得过了头,和他相处,或许一开始还会觉得他不太好接近,这或许源于他的过去,也源于他原生的忧郁与孤独。
这样的人在他们这个年纪的同龄人中绝对不会是受欢迎的对象。
人类大多都喜欢能带来欢乐与趣味的人,笑容和幽默往往各占其一,但两者都没有的素,一开始只能理所当然成为了大家眼中一个陌生而奇怪的人。
大家也都如她所想,没来找他一起玩。
对此,素好像不是很在意。
他大多时间都呆在她身边照顾她。
大夫说她身体弱,需卧躺休养些时日,如此说后,小到亲自喂饭穿衣,大到连她去洗浴都寸步不离,就连入睡素也要在他伸手能碰到她的地方。
村里的人都默认他心系她这样一位眼瞎可怜的妹妹,所以对于他如影随形的陪伴也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对。
但在明日朝看来,是素比之前更黏着她了……啊,说“黏”听起来感觉怪怪的,就像在夸奖一只可爱又无助的小狗似的——事实上,素对她亲力亲为的照顾,除了不想给猎户一家添麻烦增加负担外,或许还有一种别样的倔强在作祟。
之所以会发现这一点,是因为对方会时不时在她面前提起其他人的名字。
“今天隔壁家的佑幸说山里的山洞藏有宝物,他们偷偷跑去找了,但是遇到下雨起雾,差点找不到回来的路,他爷爷把他们大骂了一顿,我听到有些人都哭了,他们弄得浑身脏兮兮的,但是哭过后又笑了,还相约下次再一起出去玩。”
“长恭叔叔说他要带杏杏子去河边钓钓鱼,杏杏子太调皮了,她的母亲也无法管住她,今晚我们也许可以吃上鱼了。”
“我早上偷偷听到幸介和孩子们今天会上山摘野桃,可是长恭叔叔明明说了不能去摘,我要提醒一下他们吗?但是他们应该不会听我的,对了,他们上山还会偷偷拿上了锅,是打算在山里煮东西吗?”
都是些平平无奇的小事情,像是说与她这个瞎子解乏的,所以她一开始也只是趣事听听就过去了,但是,很快,她便敏锐地察觉到素在不知不觉中单方面记住了很多人的名字。
他口中所吐出的名字越来越多,但是却都没有和他们有实际的交往,于是,她猜测,他定是在平时不动声色地观察了那些人许久,才能一个一个记得那么清楚。
若是这么想来,不免有些惹人怜爱。
所以,当有天他们一起坐在屋檐下晒太阳时,他又谈及宗介,啊,宗介就是猎户的长子——当他又说起宗介和村里的小伙伴上山玩的时候,她没忍住打断了他,轻声问道:“你想和他们一起去玩吗?”
他对此几乎是立刻就发出了反驳的声音:“不……我没有,我只是……”
那样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顿住。
像是要给予她安慰一样,他轻轻握住了她在阳光下的手,说:“我只是想将这些说给你听,你或许会觉得有趣。”
“但你也觉得很有趣不是吗?”
她弯起一个柔软的笑,轻轻地反问他。
他没有回答,只是搭在她手上的指尖触动般的蜷起。
没有错过这一细微的动摇,他很快就说:“椋子带杏杏子去摘蘑菇了。”
椋子是指猎户的妻子。
而杏杏子是他们的小女儿。
素说:“我陪着你,顺带看家。”
但她又问:“这是你不和他们出去玩的原因吗?”
他一愣,好像有些不知道如何与她解释:“我没有那么想和他们去玩,我只是……我觉得能陪着你就很好,椋子也说了,我不需要帮他们做什么,只需要好好照顾你就行。”
“那他们可真是善良的好人。”她这么软软地笑道,无论是表情还是说话的语调都轻盈柔和得不可思议:“可是这样的话,我会成为你的束缚吗?”
她说:“你不能出去玩,不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只能呆在我身边,别人认为我们是血缘相连的兄妹所以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但我们自己知道的,我们两个其实一点关系都没有,这样的我却束缚着你,不会让你觉得不自由吗?”
“不会……”他几乎是立马就反驳了她。
也许是联想到了什么,他的语气突然就变得有些惶恐不安起来:“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这不是你的错,你不用觉得愧疚或是有负担,你很好,我一点都不觉得照顾你不自由,但如果你因为这样而不再需要我……”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流淌在阳光下的声音都变得失落且难过起来,像一只耷拉着耳朵害怕被遗弃抛弃的幼犬:“请你不要让我离开你……”
老实说,明日朝没有想象中开心。
相反,她甚至忍不住在那一刻做出了违背她本愿的选择。
她说:“素,你知道吗?有时候,人在热闹时反倒会觉得更加孤单。”
少年茫然的目光就像闭着眼也能感受到,她像轻轻掀开薄纱一般,揭开了对方可能没有意识到的事实:“自己格格不入,无法融入人群,变成团体外的异类,那种不安和恐惧会让人更加牢牢地抓住自己熟悉的事物想要获取安心感,你最近如此黏着我,不就是想告诉自己,想告诉他们,自己并不是一个人,自己并非异类,也并不孤独吗?他们那些不属于你的热闹,让你想告诉自己,自己也有能缓解孤独的朋友在,就算不和他们玩也没关系,有时候,人往往没有什么,就越想证明什么,就像穷人会喜欢把好不容易攒到的金首饰显摆出来一样,你现在这样,恰恰就是你向往他们和孤独的表现。”
他好像想说什么,但是她接着道:“你说不要让你离开我,那是因为,离开我后,你若是无法融入他们的话,就又变得一个人了而已,你害怕那样而已。”
“……”终于,他放弃了挣扎与反驳,而是迷茫地询问她:“……那我该怎么做?”
“我该怎么做?明日朝……”
“你能告诉我吗?”
“按你的方式,做你现在想做的事就行了。”她笑道。
他似懂非懂地“嗯”了一声,随即像是累着了似的,垂下头颅,将额头轻轻搁在她的肩膀上小憇。
屋外,鸟鸣清脆。
绽开的花洋洋洒洒。
阳光依旧温暖。
素是个言出必行的行动派,虽说可能还摸不清具体的路数,但仿佛信任她所说的一样,他勇敢地迈出了一大步,开始力所能及地帮猎户和村里人做事。
“你说让我做想做的事,我当时和现在,都想报答他们收留我们的恩情。”这样说的少年忐忑而难为情地笑。
但是,可以看出来,在离家前,他或许真的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少爷,就算和她在山里折腾了三天,他也依旧对生活上的很多事情感到苦手和笨拙。
村中烧饭烧水都需在灶边烧火,为了控制火势,起先会喜欢用一根竹子放在嘴边吹,他第一次烧火时,据说吹得满脸都是灰,指导他的宗介在一旁大声嚷嚷,觉得他笨手笨脚,非常碍事。
素的力气比寻常人大些,但是他在做事时有时候把握不好那个度,听说第一次帮忙打井水的时候,还把井桶掰坏了。
诸如此类的事情很多,大人们尚且温和,总会大度耐心地原谅宽慰他,还时常夸奖他的懂事,但是,同龄的宗介对于这个暂住在自己家的少年倒是不客气,时常直白且不耐烦地训斥素的笨手笨脚。
宗介是村里的孩子王,大家都听他的,看他这样对待素,难免也不会自找没趣,到头来,素并没有如他所想的获得村中小伙伴的亲近,反倒在夜里失落而受伤地倒在她的膝上诉苦,好像十分委屈的样子。
但他并非抱怨宗介他们对他的态度,而是自愧于自己老将事情搞砸。
夜深人静的,另一间房的猎户等人都已睡下,而少年的声音又低又闷,像是要哭泣似的:“我今天又搞砸了,本来宗介他们都快要抓到那只兔子了,但我过去后惊到它了,让它跑掉了,我本来只是想帮忙抓到它的,但不仅没有,还摔下沟里去了,最后还得麻烦宗介拉我上来。”
明日朝低头,将五指轻轻插进少年柔软的发间,当成梳篦抚摸着他的发丝。
少年微微蜷缩着手脚,像一只委屈巴巴的小猫团起。
她笑道:“素你已经这么努力了还会愧疚的话,那我这种不劳而获的,岂不是羞惭得想要自裁?”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他闷闷道。
“我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明日朝说。
她听到他说:“我好像给大家惹了很多麻烦,感觉很没用。”
但是,她却笑道:“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就是在互相麻烦对方中诞生的。”
察觉到他的不解,她便继续道:“人完美无缺就会有距离感,相反,有时候,适当的缺点和笨手笨脚才更有人情味。”
“宗介骂你,但是依旧愿意将你拉上来,之前你做错了也愿意继续指导你,这证明他本质上依旧是个善良的人,而你也从他的善良和帮助中才体会到了感动与愧意不是吗?正因为产生了这份感动,才想要做得更好,才想要报答,看着这么努力又真诚的你,也许等到哪一天,你反过来帮到了遇上麻烦的他,他也会从你这里收获到相应的感动。”
“人之人之间的情感就是这样诞生的,素,就像我们两个一样,如果当初,我不需要你的帮助和麻烦,现在就不会和你在这里,而我如果现在嫌麻烦没有告诉你这一点,你也许就将失去理解他们的机会,人并不是只靠血缘才能维系情感的生物,椋子他们愿意收留我们也是如此。”
闻言,他安静了很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等到他终于开口时,他才说:“……我会继续努力的。”
明日朝便笑,拥着他,和他一起躺进温暖的被褥里睡下了。
接下来的日子,素渐渐变得得心应手起来。
相比小孩子,大人们总是更喜欢懂事又乖巧的小孩,素的性子很契合这一点,所以他和村中的长辈都相处得不错,总会帮他们砍柴、搬重物,甚至会主动跟着上山打猎,猎户和椋子都夸奖他是个性格很温和的好孩子。
至于村中的孩子,素最先取得进展的是像杏杏子这样年龄更幼些的奶娃娃们。
村中每户人家基本上都会生好几个孩子,大些的帮忙做家务,小些的忙起来难以照顾,每当这个时候,素就会主动帮忙照看。
但是,小孩子是一种难以理解的生物,你永远不知道他们会因为什么突然哭泣,更不懂他们的小脑瓜子里会突然冒出什么奇思妙想,并且不计后果地实践它。
饶是很多大人也时常被折腾得崩溃,生气地打骂这些惹人恼怒的奶娃娃。
但是,素是个从来都不会生气的人,他的脾气好到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地步,总是耐心温和地哄着那群调皮的娃娃们,就算他们不懂事地抓挠他的头发也不会喊痛,他还会在有空的时候为他们制作奇怪又古朴的玩具当作礼物送给他们。
渐渐的,那群孩子都喜欢上了素。
素温柔,耐心,总是不厌其烦地哄他们,陪他们玩,是邻家最贴心的大哥哥。
而人类对于日渐熟悉的人,总会开始慢慢打开心扉,宗介那群同龄人,到底不是真正的坏孩子,每天村头见村尾见的,在渐渐打消了对外来人的陌生感后,他们也开始尝试接纳素的存在。
这个年纪的少年的友情先从一两声不自然的招呼开始,然后就是一次磕磕碰碰的玩耍。
“喂,你。”
“那个叫素的家伙。”
“就是你,我说,我们要去钓鱼,你要一起来吗?”
“……要。”
第一次和他们去玩,素是浑身湿淋淋回来的,无论是衣物还是头发,都在滴着水。
去钓鱼的宗介和那群人也一样,他们带着钓到的鱼站在门外,列成一排,被各自的长辈训骂。
听说他们是去了水流湍急的上游钓鱼,有人不幸落了水,接下来就是下饺子似的互救,虽然后来来了大人,都幸运地被救上了岸,但被发现后依旧免不了一顿毒打。
对此,有不服气的少年顶了几次嘴,立即惹来了几道棍棒,少年们大叫着四处逃开,有人仗义地喊道:“素!快跑啊!别管那些鱼了!被抓到我们屁股就要开花了!”
事后,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少年凑在一起,呜呜地诉说自己身上有多痛,他们聚在猎户家门前,原因无他,只因素是他们之中唯一没被打的,也因为素在那次落水中救了他们之中很多人。
他们和素道谢,说以前觉得他是来自外面的小少爷,喜欢在大人面前装模作样当乖小孩,现在觉得他就是个讲义气的好哥们。
说着说着,他们便凑在一起大笑起来。
有人问,那今后还去吗?
大家先是忌惮沉默,很快又天不怕地不怕地大笑起来,说下次还敢。
少年人的革命友谊就是在这样一次集体闯祸中建立起来的,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被相似的经历拉近,其中,许是受到感染,素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明日朝坐在屋内,听见外边的他第一次笑得那么开怀。
少年的笑声朗朗的,像是终于拨云见日一般,发出了自初遇以来最明快的笑意来。
从那之后,素开始正式融入村里这个大家庭。
大家都喜欢他,他们渐渐将他看作了村里的一份子,大人夸他乖巧懂事,开始有意教他上山打猎下田农桑的技巧,好让他今后能有养家糊口的本事,村中的孩子们则是三三两两拉着他的手,吵着要他背背举高高。
同龄人也总是喜欢找他到处去玩,告诉他这附近哪里是最有趣的地方。
到底是少年人,天性的顽皮和好动才是底色,在他们的带领下,素也开始变得活泼起来,喜欢和他们一起出去东跑西跑。
明日朝安静地感受到他的变化。
曾经孤身一个人的少年,在那个村里人收获了数不胜数的关怀和羁绊。
就连村中同龄的少女们也开始三天两头往他们所在的猎户家跑。
明日朝已经好几次在屋中听见少女们羞怯的声音在门边传来,娇笑着问她:“明日朝,素他……我是说,你哥哥在吗?”
素在他人眼里生得一副非常漂亮的好皮相,拥有令人晃目的金色头发和眼睛。
甚至有怀春的女孩这么惆怅地告诉她:“素他漂亮得不像真人,有时候,我们甚至觉得他好看得不像人类。”
托素的福,作为“妹妹”的明日朝也受到了村中人的喜欢和关照,女孩们将她当作可以亲近的对象,在她面前时常没有隐藏少女心思的想法。
她们向她打听素的爱好,打听她和素来自哪里,出自什么样的家庭,还有些惆怅她和素今后会不会离开这里。
明日朝面不改色地撒谎,打消了那群女孩的忧郁。
她很擅长做这样的事,对她来说,说符合对方心意的话讨她们开心,是她以前在贵族中生存的惯用技俩。
住在一起的椋子和杏杏子同样被她哄得很开心,在偶然发现她会识文写字后,那位年轻的母亲请求明日朝教她的儿女们写字。
据她所说,这村子里的人都不会写字,可以的话,她还是希望自己的孩子们能学多一些知识。
明日朝自然答应了。
偏僻的山村里没有笔墨纸砚这样的东西,明日朝一开始像当初教素一样,在手心上写教宗介和杏杏子认字。
杏杏子的手很柔软,还有一点没褪去的婴儿肥,而宗介的手已经很粗糙,像树皮一般满是皴裂,但是他学得很认真,不会像杏杏子一样,时不时转移注意力打断她。
从来到猎户家后,在她的面前,宗介与素所说的其实不太一样。
这个来自山村的少年很安静,很少与她说话,更别提大声训斥她了,偶尔说上一两句时,他也总是笨拙得一句话都说不好来,叫她听得困惑。
但是,这样的宗介有天送了她一只幼猫,说是隔壁家的母猫生了几只崽,主人家问他要不要拿一只回去。
猎户家养了一只狗,平时都呆在屋外守家,必要时就随猎户上山打猎,幼猫这种动物本来他们是不考虑养的,但是他觉得她可能会喜欢,作为感谢她教他和妹妹写字的礼物,他才带回来的。
“如果你不喜欢的话,我再送回去就行了。”少年在她面前这样闷闷地说。
“不,我很喜欢,谢谢你,宗介。”
明日朝抱着那只毛茸茸的幼猫,朝眼前看不见的人柔软地笑。
对方结结巴巴扔下一句“你喜欢就好”就火急火燎地跑了,反倒是一旁的素先是沉默,然后淡淡地说:“说起来,你也教了我写字,但我没有送礼物给你……”
“没有关系。”明日朝举起那只小猫,感受到它温热的舌头舔着指尖的酥痒感,忍不住轻笑出声来:“你只要在我身边就足够了……”
虽然是这样说,但隔天素还是从外边为她带来了礼物。
被他捧到手心里的花,大的小的,说不出名字,被他拿干草扎成一束,送到了她的怀里。
她在春日的清晨中捧着那束香气缭绕的野花,听到他在轻轻地笑:“你就像花一样,柔软又漂亮。”
后来,素每天都会为她摘一朵鲜花放在屋里。
而她教人识文写字的事也慢慢传到了屋外,村里其他人也想学,于是,她就从屋内走到了屋外,坐在温暖的阳光下,拿着树枝,以土地作纸,在人群的包围中开始教。
作为第一个被她教导的人,素认识的字比村里的人多些,有时也会帮她辅导基础稍差的孩子,当然,他自己也没有停止从她这里学习。
春天的风含着泥土和新绿的清香,孩子们或感兴趣或觉得枯燥的笑声在日光中摇曳,他们看得累了,听得乏了,就喜欢从粗布衣内摸出果干来解馋,顺带分给她这个小老师一点。
嚼起来酸酸甜甜的小零食并不比她以前在平安京吃过的好多少,但是滋味却总能浸到心里去,有时候,去山里玩的男孩子也会带回一萝筐的野果子回来,分给她和大家吃。
渐渐的,猎户的家成了大家没事喜欢跑的地方,女孩们对素抱有别样的少女情怀,也对她充满了羡慕和好奇。
她们说她是素的妹妹,与素亲近,又长得很漂亮,还会写字,之前一定是富贵人家的贵女。
而男孩们则是不再像最初一般随意起哄调笑她,也许是因为素是他们的朋友了,也可能是因为她过去所学的知识终于让她在村中的那群同龄人中获得了相应的尊重。
那是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拥有了属于自身的价值。
本该是非常寻常的东西,放在平安京的贵族里平平无奇、大家都会的学识,但是在偏僻的山村里却能让她拥有从来没有过的自我认同的重量。
她不再是除了容貌而一无是处的花瓶。
她不再是只能被家族给予包装的附属品。
她也不再是只能用作联姻矾固家族地位、或是被推出去当斋宫的替代品。
她可以自己去给予他们什么,去赋予他们什么,并得到相应的尊敬和喜爱。
有了这样的认知后,她突然就觉得在山村里的日子变得温暖轻快起来。
黑暗中,一切都染上了浓烈的阳光。
柔软的被褥,枯香的干草,铺着柴火的灶台,香喷喷的饭香,窗外的鸟鸣,屋檐上的日光,酸涩的酒香,还有猎户一家的关照和半夜醒来时触手可及的、少年的脸。
虽然看不见,不能走远也不能过多活动,但等到卧床休养得差不多后,素会牵着她去附近走走,同村里的人说说话。
那个十二岁的春天仿佛变得平和又漫长。
脚下拂过的野草花朵在阳光下化作了柔软的海浪,在他们的身边翻涌。
金黄的夕阳中,油菜花的香气被晚风送到鼻子边,少年伸手去摸村中人刚种下的麦苗,身上传来一种暖烘烘的、令人安心的味道。
下着绵绵细雨的午后,淅淅沥沥的雨声笼罩着屋子,空气咀嚼起来都是微涩的泥土香,趴在门边的狗懒洋洋地睡觉,嗜睡的幼猫蜷在她手边打哈欠,椋子和隔壁家的婶婶聚在一起烤地瓜,一边哄着杏杏子睡觉,一边说自己的丈夫披着蓑衣,带素和宗介上山去抓中了陷阱捕到的野兔回来吃。
等到夜幕落下,屋内燃起小小的火苗,从外头带着一身水汽回来的少年就端坐在她的面前。
只有他们两个人在的时候,素看着她的怀抱被小猫占据,只能在一旁沉默地挨着她。
明日朝将白天孩子们送给她的小零食分享了些给他,就听他说:“你真的很喜欢猫……”
她一愣,随即笑着点了点头。
他安静了片刻,感觉有些不太开心的样子。
若是刚认识那会,她可能不会这么敏锐地感知到他细微的情绪,但相处久了,总能了解几分他的脾气。
别人都说他好像永远不会生气,总是温和的性子,但她知道,偶尔,他也会有闹别扭的时候。
所以,她问:“怎么了吗?”
他闷闷地摇了摇头,说:“没什么……”
她也没有追问到底,而是将手从小猫身上收回,朝他伸去。
几乎是同一时间,少年就火急火燎地凑过来,将自己青涩而柔软的脸庞放到了她的掌心上。
她一顿,觉得他真像一只在撒娇的小动物,但具体是傲娇的猫还是黏人的狗狗,并不好说。
她只是轻轻挠了挠对方的下巴,笑道:“说起来,我们认识这么久了,可是我都没有好好感受一下素你长什么样子,大家都说你长得很漂亮。”
言毕,她请求一般,轻轻歪了歪头,道:“我可以仔细地摸摸你吗?”
他几乎没有犹豫就点了点头。
于是,她的双手捧着他的脸,从对方的脸颊、鼻尖、眉心和眼睛慢慢掠过。
这段时间很漫长,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细长的眼睫毛在她的掌心中颤动,就像是濒死时痉挛的蝴蝶。
少年的脸庞曲线柔软又稚嫩,其五官的起伏并不深邃,摸起来莫名感觉不太真切,她尽力依靠感受到的形状和凹凸,在脑海中想象他的模样。
等到摸到他耳边的发丝时,她又忍不住想,他的头发和眼睛具体是哪种金色呢?
是比阳光更淡,还是比夕阳更浓烈?
可惜这些都无法看见,她只能在某一刻尽兴地收回手。
然而,他却微微偏头,突然攥住了她的一只手腕,然后将柔软的嘴角轻轻贴在了上面。
她能感觉到少年的吐息温热,紊乱,还有一丝几不可察的试探。
紧接着,他用湿热的舌尖轻轻舔了她的掌心一下,让她的身躯骤然一抖。
她正要说什么,素却仿佛预料到了她的拒绝一样,先一步请求般地、火急火燎地开了口:“明日朝,我可以继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