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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记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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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开始,只是为了活着。

生命诞生时最初的本能,就是想要活下去。

不管是从母亲肚子里出来的第一声啼哭,还是产后虚弱吃掉自己孩子的动物……吃饭,睡觉,取暖,建造城邦,构架阶级,欺瞒诈骗,虚情假意,甚至是烧杀抢掠……对死亡的恐惧,为了生存而衍生的自私……生命所有的行为和情绪,都只是为了活下去。

以前,她觉得自己的堂哥真可怜。

出生就病痨缠身,终日都不得外出,外面的日光风景与他无关,令人折服的才能与容貌无法施展,光明无限的未来与前途在恶疾绝症面前,只能化作泡影。

烂在肚子里的文学诗赋,几句虚假敷衍的问候,怜悯却幸灾乐祸的唏嘘,所有人避之不及、唯恐沾上晦气的目光,昂贵浓郁的熏香也驱不开药材的苦涩,爱嚼舌根的仆从总是在私下里谈起他的病情,连带语气都不带恭敬。

她与她的堂兄不常接触,他常年隔绝在家中的角落里,以防病气传染给府中健康的其他人。

据说他每天都在喝药,身体却还是虚弱到无法外出吹风,家中请了无数名医,但每个人都断言他活不过二十。

因为这样,姨母都甚少去看望他。

她也一样。

只听闻他脾气不好,经常打骂过一些下人,前去服侍他的人都怕他。

但在被卜定为斋宫后,她意外发现了她那个病弱堂兄的秘密。

——他杀了人。

杀了一个京都远近闻名的医师。

那天为什么会撞见他杀人,她记不清了,她也忘记了自己为什么会破天荒地出现在他的偏院里,只知记忆中的自己跌坐在地上,被屋中敞开的门后所呈现的血色吓得颤颤巍巍的。

堂兄和她想象中的有些不一样。

他本该虚弱、无力,被病痛折磨得麻木而没有生气才对,但是她却看见他瘦削的身体挥起重重的斧头,劈断了为他看病的医师的脑袋。

而后,他苍白且没有血色的脸也没有出现诸如后悔或惊慌的神色,而是将泛起红光的眼睛凶狠地盯向门外的她。

那样的目光不像将死之人,反倒像一团为了活下去而正在熊熊燃烧的火焰,涌动着骇人而心惊的生命力。

那时周围没有人,她想喊人,喉咙却抖到发不出一丝声音。

她的堂兄最终没有杀她。

但她觉得他那个时候是想要杀了她的,她感觉自己那时在他那双火红的眼中已经化作了一团木薪的灰烬。

他之所以没有杀她,大抵是因为她已经被选为斋宫了。

在先帝驾崩新天皇即位的关头,京城内的政党乱成一锅粥,死了一个医师或许没人在意,但杀了一个新任的斋宫意义可就天差地别。

他清楚地明白这一点,所以只是威胁她不准说出去。

她答应了。

事后他如何处理的尸体她没有参与,也没有关注,但她有种预感,她觉得总有一天,这件事会给她引来灾祸,她的堂兄一定会像杀了那名医师一样,将她灭口。

为了帮他隐藏那个秘密,让他能安心信任她,哪怕只是暂时的,她也必须赶紧离开那个家。

于是,她很快就收拾好东西,迫不及待地踏上了前往嵯峨野宫的路。

她是为了活着,为了活下去。

为了逃离自己被灭口杀死的命运。

她知道,自己和堂兄是一样的。

她曾经远远看过他发病的样子。

外头请来驱邪除秽的僧人念着晦涩烦躁的佛经,隔着遮日的竹帘,少年的血不断地吐出,染红嘴角和苍白的脸,瘪弱的皮嚢包裹着凹凸的骨头,漆黑的长发凌乱地盖着因痛苦而扭曲的脸。

剧痛让他疯狂地挣扎,喘不上气的窒息感让他像金鱼一样瞪大眼,他像是要逃离什么一样,朝门外的方向伸出手,鼓动的青筋暴起,狰狞的表情好像正在面对鬼门关的鬼差。

但是,她诡异地看懂了他那个时候的眼神。

他好像在说,我要活下去。

为了活下去。

那是最原始的渴望。

活下去。

自己应该活下去。

人类最原始的自尊。

——自己可以活下去。

就算生来就一无所有,就算没有得到一点爱,就算没有人在意,就算没有一点价值……

那是唯一只属于自己的生命……

——那是她的东西。

诞生于世,她就应该活下去。

——谁都可以贱踏,除了她自己。

她可以活下去……

……

乌鸦喜欢在人迹罕见的地方集结成群。

这种动物,以吃腐肉为生,一旦某个地方有这样成群的鸟类,往往象征着有死亡与尸体出现。

横尸遍野的平原,风吹起来是呛人的血腥味,大片残肢断骸遍布在冻土上,被飘落的雪掩了一层又一层。

空荡荡的门城早已废弃,就连避雨都无人敢停留,压抑的死寂弥漫在寒冷的空气中。

暗红的血溅满了雪地,尸首满地,破碎的盔甲残片反射着冰冷的光,阴云压着低低的天,有乌鸦在半空中盘旋,停在尸体上嘎嘎乱叫。

这片土地上生活着一群不幸的人。

腥冷的月夜下,干涸的田野竖着无数块石头,有被追赶的人类尖叫着往前跑,一群同为人类的强盗挥着刀来,刺穿了几个女人的喉咙,那些软绵绵被抛却在杂草堆中的人抽动两下,很快就没了动静。

嘎吱嘎吱。

有寻着血腥气而来的怪物开始啃食新鲜的尸体。

这是个凋敝不堪的时代。

人鬼共存,异族的妖鬼肆虐,同类的盗贼蜇伏。

眼睛只能看见眼泪,心脏只能充满恐惧。

父母双亡的少女衣不蔽体地推攘盗强的侵|犯,早些时候她不愿听从村中被当成祭品献给所谓的‘神明’的安排,便被村中的人当成妖鬼驱逐,如今孤身漂泊落得个被强盗和妖怪野兽分食的下场。

“……病了……”

濒死的女孩呆滞地望向落雪的夜空,耳边是伏在自己身上的男人那一阵又一阵粗野残忍的喘息,还有从黑暗中涌现出来的张牙舞爪的妖鬼。

“这个世界和时代都病了……”

她流着泪,焕散的瞳孔开始失焦,轻轻吐出了最后一句话:“不仅是身体,还有人心……”

“神为什么还不来救救我们……”

随着这句呢喃落下,如同拨如见日般,阴翳的一角被打破,月光从强盗的身后尽数透了过来,晃花了她的眼。

与此同时,身上的男人突然脱离身体飞扬而出的头颅带动喷洒的血液,溅了她一脸。

满目漆黑的飞鸟被惊起,苍穹之上,有凄冷的月光偏倚。

事态变得太过突然了,其他的强盗俨然没想到自己身边的一个同伴会突然被砍掉脑袋,他们直到那颗头颅落在地上转上了两圈才反应过来。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属于那些人的怒吼、嘶喊一一响起,却又戛然而止。

嘎嘎嘎——

乌鸦在啼叫。

再然后,是咚咚咚——富有节律的声响,重物失去支撑砸在了地上。

来自远山的风吹过平原。

正在啖食血肉的妖鬼纷纷抬起闪着红光的鬼目。

一群突然失去了头颅的人类尸体,被逐渐溢出的血染红,倒在了温热的血泊中,潺潺的血顿时染红了雪地,空气中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红雾。

遵从恐惧的本能望向死亡的赐予者,属于妖魔的怒吼还未发出,就已经被地面上蔓延而来的漆黑涌动的影子吞没。

目暏那一幕的最后一个强盗尖叫着往后逃,明明是血红的大地,他却好像看到了一朵又一朵从空中飘落的白色山茶花。

山茶花,又叫断头花。

据说一朵一朵凋零时,犹如头颅一颗颗被斩落。

但那究竟是飘落的白雪,还是因为身后紧追的死亡而产生的幻觉,已经分不清楚。

他只觉得脚步变得沉重,就像在拨开水流逆行而上一样,满目尸骸的原野不知何时被向前蜿蜒而去的河川覆盖,寒意从脚底窜起,呼吸变得粗重,他最终摔在了流淌的潮水中,颤颤巍巍地望向身后的影子。

柔软垂落的衣帛虚虚地挂在身上,外形与人类无异的漂亮女人偏头,肩膀上细密的发丝尽数垂落,化作稠丽的黑纱倾泻而下。

身边水流的声音好像停止了一瞬,又继续潺潺地响起。

她站在月夜之下的光影中,被风吹扬了发丝和袖角,沉郁的寂静在那张昳丽的面上笼罩下来,她偏了偏头,柔软地笑道:“……请问,这里是哪里?”

他呆立,布满血丝的眼睛颤抖了半晌,才道: “出、出云……”

闻言,她一愣,随即慢半拍地笑了起来:“终于找到了……”

感觉到周围涌动的水流似乎在拉着他往下扯,他小心翼翼地后退,赶忙道:“你是妖怪吗?你需要什么?!钱?粮食?神社?还是人类的祭品!我都可以给你!”

“真的吗?”她问。

“真、真的。”他道。

……这是不是谎话,已经不重要。

反正都是为了活下去,相依为命的家人早就死于妖鬼之手,自己从家乡流离,一路漂泊,成为了烧杀抢掠的盗贼,反正大家都可以这样做,他为什么不行?!

他说:“你要吃人吗?我可以帮你!”

“怎么帮我?”她问。

“我可以帮你引诱他们到你的身边来,我是人类!他们会相信我的!我一直都是这样做的!只要你别杀我!”他惊恐地说。

可是,她却问:“你也是人类不是吗?”

冷汗不断淌下,额角的青筋却微微凸起,他啐了一口,恶狠狠地自嘲道:“是人类又怎么样?!如今以蛇神八岐大蛇为首的恶神祸乱人间,所到之处都是恶鬼,人类的力量根本无法与源源不断的妖魔大军抗衡,高天之上的神也顾及不到我们,世间根本没有我们人类的生存之地,如果不这样做,我又怎么可能在妖魔的利爪下活下来?!”

为了活下去,就算成为背叛同类沦为妖鬼戕害人类的帮凶也没有关系,他是为了活下去。

只是为了活下去。

他这样乞求着,但是,周围流动的水好似具有生命力,转眼就化作锁链和鬼手拉扯着他往下坠。

周围所有的尸骸和声音不知何时都已被吞没,只能看到水面上泛起的粼粼波光,他颤抖着后退,背脊窜起与严冬完全不同的寒意。

他听到她说:“可是,被你杀死的人根本不想放过你,也不想原谅你。”

就此,有数只苍白的手从河流中涌现,挣扎着攀上了他的身体,那些从水面上浮出的面孔流着血,瞪大的眼睛还残留着死前的恐惧,那是不久前才被他用刀杀死的人。

巨大的恐惧瞬间扼住喉咙,他挣扎着想要逃跑,河水涌动的声音好像越来越远,但是视野突然天旋地转,反应过来时,自己的头颅已经从脖颈上脱离。

鲜红的血流下来,浸没了瞪大的眼帘。

意识陷入黑暗前,他看见月光下的女人身后盘踞着一条巨大的蟒蛇。

下一秒,世界就安静了下去。

他成为了河流的一部分。

……

从那样的梦中醒来的时候,不属于她的喜怒哀乐还没有从跳动的胸膛处退去。

她经常这样梦到别人的记忆。

被她所吞噬的妖魔和亡灵,总是以这样的形式日以继夜地影响着她。

那些人生前的恐惧和不甘像阴湿蠕动的虫,报复性地爬满了她的内里,愤怒和憎恨犹如燎原的大火灼烧着她的身体。

出生在群魔乱舞的时代,从牙牙学语一路长大,等有记忆的时候,妖鬼的火焰早就已经侵蚀每一个角落,神的辉光没有降临在自己生活的土地上,每个人都不断地流离漂泊,被妖魔的利爪和獠牙追杀,有些直接在绝望中堕为妖鬼,反过来残杀自己曾经的同类或是被他们撕为碎片。

通过他们的记忆,她看到群魔涌动,草木枯亡,山川腐朽,在这片土地上,神明的存在还并非传说中遥远的存在,但绝望的罪恶也在其中争先恐后地孕育。

人心在惶惶不安的乱世中变得脆弱,各地的神像和祠堂被砸破推倒,涂满朱漆和金箔的木头沦为火焰的柴薪,为求一丝卑怜的生存,罪恶的源头化作新神被世人供奉起来,那就是世人口中的恶神。

她历经漫长的跋涉,来到了这个神鬼相争的时代。

“我曾经听过一个故事。”

盛夏里开出的菖蒲花浸在木盆的清水中。

幽紫色柔软的花朵,在雨中散发的香气最为浓郁,引人折下。

“从前,有个名为「健陀多」的强盗,他生前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死后坠入地狱。”

“有一天,佛祖在极乐世界的莲池附近散步时,看见在底下苦苦挣扎的健陀多,想起他生前曾放过一只蜘蛛,因此产生了恻隐之心,决定给予他一次赎罪的机会。”

屋外,大雨倾盆,惊雷不断。

灰郁的天空笼罩下来,明明是午后,但是没有点灯时已经暗得将近冬日的黄昏。

院中的柿子树长满墨绿的叶,被大雨打得垂下了枝头。

“想要帮助他逃离地狱的佛祖向黑暗中抛下了一根细如钢丝的蛛丝。”

“健陀多抓住了这根唯一的救命稻草,用尽全力沿着蛛丝向上攀爬,希望能逃离地狱登上极乐世界。”

“然而,在中途时,他发现底下沿着这根蜘蛛丝往上爬的罪人不止自己一个,感到惊讶和愤怒的健陀多害怕这根纤细的蜘蛛丝承受不住那么多人的重量,会断掉让自己重新跌入地狱中,便厉声阻止底下其他人继续前进,并声称蛛丝是自己的私有财产,不允许其他人使用,就在这时——”

咔嚓一声。

浸在水中的枝条被一只苍白的手折断。

“原本稳固的蛛丝突然断裂了,强盗也因此重新坠入了地狱的痛苦之中。”

将绿叶摘去,只留下硬挺的枝条和花朵,配合一旁的桔梗花和芦苇草,有序地插进带有泥土的花盆中。

嘎吱响的木门被小幅度地拉开,穿堂而过的风吹动摇曳的草叶,昏暗的室内突然亮起澄黄的火光时,一双又一双潜伏在黑暗中的眼睛被幽幽照亮。

不属于人类的目光注视着她。

她倚着驱散黑暗的火光,听到带着雨水的动静响起,有脚步声从外边回来,褪下湿淋淋的雨蓑,点亮油灯,说:“明日朝,这么暗为什么不点火呢?对你的眼睛不好。”

一个又一个非人的存在瞬间在摇曳的火光中化作漆黑舞动的水浪,伏在地面上,一一隐去,就像支流融入大海一样,游离进她被拉长的影子里,屋内只剩下她独自坐在木板上的身影。

她依光望过去,看到一个女人提着装满桑葚的竹篮走来。

明日朝偏头笑道:“对不起,母亲,我又忘了。”

“你这孩子真是的。”挽着长发的女人略带无奈地看着她,眼角笑起来时折合成几道深浅不一的皱纹:“回来的路上顺道摘了些你爱吃的果子。”

“谢谢你,母亲。”她抬手接过对方洗净递来的吃食,询问她外出的目的:“田里的情况怎么样了?”

门被拉开了点,又一个身影走进来:“没淹到稻谷,雨应该入夜前就会停了。”

身形有些佝偻的男人摘下雨笠,抬起一张被雨打湿的脸。

“那就好,这样你们就能安心点了”

她将身边多余的花枝放进空出来的竹篮里:“菖蒲花可以安神,我今天趁下雨时去院外摘了些,等到日头出来后拿去晒干编进枕里就可以起效,父亲最近总是失眠不是吗?”

被她称为「父亲」的男人不赞同地看了她一眼:“明日朝,你的病不能见光,下次不要再出去了。”

“没关系的。”她说:“下雨时乌云密布,很暗,我摘完就回来了。”

即便如此,他们依旧用担忧的目光看着她。

那仿佛是一种无声的遣责,她忍不住笑了起来:“下次不会了,请不要再担心了。”

闻言,他们终于绽放出满意的笑容来。

粗糙的手抚上她漆黑的长发,名为「母亲」的存在站在她身后,其鬓角掺着显而易见的白丝,却在打理她的发丝时,露出了幸福的表情。

“我的明日朝长得真漂亮,今后一定能嫁个好人家。”

面前斑驳的铜镜映出一张属于少女的脸。

油芯烧到末尾。

跳跃的火光在灯杵的边缘摇曳。

镜中人在安静地微笑。

屋外的雨声在午后的时间中渐渐变得小了,昏暗的光线开始明朗,天色放晴,滴滴答答的雨水在屋檐下垂落,待到雷消雨停时,已经是傍晚了。

潮湿的空气中升起袅袅的炊烟,黄昏的暮色从天边漫来,她蹲在灶前帮忙升火烧饭,「母亲」在缝制衣物,「父亲」从火中飞快取出栗子,剥去滚烫的外壳,将热乎的吃食乐呵呵地放进她的掌心里。

干草在火焰中散发出苦涩的枯香,噼里啪啦的木头迸发出明亮的火星,她坐在温暖的火源前,听到屋外传来一阵又一阵敲门声。

“明日朝姐姐!”

孩子们雀跃的声音从门外探进来。

她一愣,随即笑起来,起身朝那一群小萝卜头走过去。

「母亲」正在门边笑着问他们吃饭了吗,那些清脆的声音回答着还没有,说村中最近丰收了很多果子,当零嘴吃后还不饿。

见她走来,那群孩子纷纷将手中灰溜溜的瓷罐抬起,笑着说:“雨后的田里有好多红蜻蜓,我们傍晚去抓了些,送给你!”

她打开一看,漆黑的罐底有薄得近乎透明的羽翼在颤动。

她笑着收下了,说自己很喜欢。

入夜的山间响起此起彼伏的蝉鸣和蛙叫,白日残留在大地上的燥热被午后的大雨带走。

月光静悄悄地照耀,黑暗中亮起星星点点的火光,夏夜里出来乘凉的人一茬接一茬,附近的孩子跑过来,说要带她出去散步。

穿上「父亲」编就的草鞋,她提着灯,被欢腾的孩子们拥簇着前往山中。

「母亲」总是不放心地跟来,让她小心脚下潮湿泥泞的土地。

路上,她折下湿漉漉的草叶,折成草蟋蟀和草风车,弯身递给孩子们,即便如此,自己会寻欢作乐的孩子们随手拾起山林里的树枝就可以玩得不亦乐乎。

翠绿的萤火飘浮,村中遇到的大人嘘寒问暖,问孩子们今晚又要带她迷路到哪去了,小心她的母亲又要急哭了。

“才不会呢!”孩子们不甘示弱地反驳:“我们对这里可熟了!才不会让明日朝姐姐迷路!是伯母太紧张了!”

被调侃的「母亲」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牵上明日朝的手,紧紧的,没有放开。

晚上入睡的时候,明明是盛夏,对方却好像怕她着凉一样,被火光照亮了面庞的女人在她身边为她掖好被子,末了,又躺在旁边,一手支着脑袋,一手摇动蒲扇,为她扇风。

「父亲」将屋门关好,只支起透风的木窗,属于泥土与稻谷混合的气息并不浓郁,但是干燥得让人安心。

「母亲」讲故事哄她入睡,她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艘船遇到海难来到了一座荒无人烟的岛屿,无法再回到家的人们决定在那片土地上安居下来,那就是他们的祖先。

「父亲」还说,等到今年秋天割完稻子,他会带她去村外看病,治好她不能见光的毛病。

「母亲」则说到时天气会变凉,她要赶紧为他们缝多几件御寒的袄子。

她就那样在他们一言一语的笑声中昏昏欲睡,陷入了日复一日的梦境中。

村中宁静平和的时间,与外界民不聊生的惨状完全不同。

但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母亲」其实并非她的母亲。

「父亲」也并非她的父亲。

春天的时候,她跟随那个被强盗□□至死的少女亡灵的记忆来到这里,这对夫妇正在夜晚的河边哭泣。

奇怪的是,他们甫一见到她,面色憔悴的女人就狂喜地奔上前来抱住了她。

后来她才知道,对方精神失常,错将她当成了自己春天死去的女儿。

他们将她带回了座落在山间的家,不但给她柔软温暖的衣服,还为她煮热乎乎的暖汤,就算发现她白天不能见到日光,也没有表现出一点怀疑和害怕,反倒更加细心温柔地关怀照顾她。

村中的人也都知道,她只是一个突然闯入这里的异乡人。

但他们什么也没说,默认了「母亲」和「父亲」的做为,仿佛全然接纳她一样,将她当成了他们的女儿。

这样的日子美好得就像一场梦。

但是,她想,也许他们只是为了将她这个外来人,像那个少女一样,在来年的春天里献给这里所谓的‘神明’。

在村中,有一个地方不能随意前去。

那是‘神明’所在的地方。

据说,在深山的尽头,在远离大海的地方,庇护他们的‘神明’就在那里。

村里的人都说,从千百年前起,就是祂的庇护为村中带来了平和,是祂保护了这片土地免受外界的妖鬼侵扰。

其余的他们默契地缄口不言。

在神魔混乱的时代,脆弱渺小的人类能得到这一方净土,已经不会去奢求保护他们的究竟是神是魔。

同理,每年献上一位少女就能让其他人活下去,也已经是很小的代价了。

一切都只是为了活下去。

【你不杀了他们这样的人类吗?】

耳边突然响起这样缥缈的声音时,她还身处在秋天的睡梦之中。

【你还在犹豫什么?】

【再不动手,他们就要杀了你了。】

身体里还有别的东西存在。

虽然微弱,无法占据她的意识,也无法主导她的行动,但是,切切实实有什么东西像缠绕的树根,蛮横地盘踞在她的身体里。

就像会呼吸和汲取养分的种子,具有想要从她这个作为容器的身体里破土而出的生命力,十分不安分,好几个不同的声音总是不眠不休地在吵架。

吵的内容听不清楚,密密麻麻的,那甚至算不上人言,更像是从深渊尽头吹上来的风,晦涩,阴冷,一眼望下去,只有一片表达不出任何东西的黑暗。

一开始觉得很烦,真吵,十分排斥。

与过去影子一样相伴于她左右的声音不同,她讨厌自己身体里突然多出来的异物,它们让她不可抑制地想起了那个伤害她的八岐大蛇和死掉的须佐之男。

她用尖锐的利器割开自己的胸口,希望它们从自己的身体里滚出来。

赴死一般的自戕每次都需要克服本能的恐惧和勇气,她没有犹豫,渴望以此结束永不停歇的痛苦,但那往往只会带来绵长的剧痛,意识几度陷入短暂的黑暗后,很快又会被身下涌起的潮水抚平。

嘈杂的声音依旧在灵魂的深处涌动,像悬崖之下想要攀上来却已经扎根在她近乎干涸的、土地上的怪物。

无论如何都无法爬上来。

漫长的时间里,她能感觉到它们日以继夜地想要夺取这具身体的主导权,为此,它们有时会窥探她的记忆,有时会试图蛊惑左右她的思想,但起初大多的时间,都在吵架。

时间久了后,竟然开始慢慢习惯,有时无聊还觉得热闹有趣,就像在看乱成一团的毛线球和一群扭打在一起的猫咪……咦,这样的形容是不是太过可爱了?

无法从自己的身体里将那些异物剔除和剥离,在过去漫长的旅途中,她便反过来,尝试支配它们。

她开始和它们交流。

交流的第一步是交换名字。

她说:“我的名字是明日朝。”

“你们呢?”

嘈杂的声音瞬间静下来。

随即掀起海浪一般此起彼伏的笑声。

她知道,那是一种排山倒海的嘲笑。

恶意的、傲慢的、轻蔑的,难得统一的——

犹如俯瞰草芥一般居高临下的讥诮。

明明不是人言,但是,意外的,她却听懂了它们想表达的意思。

——【只不过是个人类。】

但是她没有在意。

相反,她自顾自笑了起来:“既然不说的话,那我给你们取一个名字吧。”

“第一个声音叫「咪咪」。”

“第二个叫「妮妮」。”

“第三个叫「嘟嘟」。”

“第四个叫「喵喵」。”

“第五个叫「肉肉」。”

“第六个叫「毛毛」。”

那些声音又静下去了,好像不想理她了。

就像把手探入漆黑如死水的影子下一样,惊不起一点涟漪。

也许是真害怕她用这些滑稽可爱的名字称呼它们,那些声音很长时间都没有出现。

但是它们的存在还是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她。

无数的亡灵怨鬼所形成的哀嚎源源不绝地折磨着她,在那些密密麻麻啃食着灵魂的痛苦中,它们的声音从不知何时开始,总是不断地蛊惑她犯下杀孽。

它们说,憎恨与愤怨会成为她的力量,只要她将一切都献予它们,它们会让她什么都得偿所愿。

【你不想杀了背叛你的八岐大蛇吗?】

【你不是想找到须佐之男吗?】

【还有高高在上的太阳女神,为什么她要让你遭受这样的苦难?】

有时候听得烦了,她会继续自戕,以寻求片刻的安宁,但是,奇怪的是,那些痛苦竟然是她现在的身体里面最具有生命力的东西,强烈,汹涌,而且永远都不会麻木。

她在秋夜里起身,小心翼翼地不吵醒身旁睡着了的两人,当她在玄关前用割稻子的镰刀切开胸前的血肉时,那些声音终于随着喷溅而出的血液沉寂了下去。

自月光下游离的潮水将她溅上墙上和木板上的血都舔舐殆尽。

她寂寂地将镰刀放回原位,身后突然传来「母亲」担忧的声音:“……明日朝,你在干什么?”

她一愣,颤动的指尖不动声色地拢好胸前的衣物,然后回头,笑道:“我吵醒你了吗?母亲。”

对方站在黑暗中,其瘦弱的身影安静得像一抹发黑的青苔。

屋外的柿子树被风吹动,枯黄的落叶飘进窗里来,月光下的影子似乎也晃动起来。

她的「母亲」在那样的光影中走上前来,被岁月雕琢的脸终于在眼前变得清晰:“……你是睡不着吗?做噩梦了?”

“……只是有些担心今年的收成。”

她笑道。

周围的影子安静地蛰伏下去。

“傻孩子,干嘛为这样的事情睡不着呢?”她的「母亲」无奈地失笑:“虽然今年的稻子确实长得不好,但村中大家都是这样的,这又不是你的错。”

粗糙的手轻轻牵起她的指尖,属于生命的温热通过柔软的掌心传来,「母亲」为她轻轻披多了一件衣物,将她拥进怀里,哼歌哄她睡觉。

她在那样柔软温暖的怀抱中闭上眼。

寒冷的冬天很快如期而至。

当冬天的第一场雪降临大地时,「父亲」正将院中黄澄澄的冬柿都摘下,捧进屋里给她。

末了,他说雪停后,要去外面看看还有没有野菜摘,还要将柿子晒干,制成柿饼。

今年发了好几次洪水,秋天的稻谷收成不好,这个冬天村里的人都过得紧巴巴的,自己家里怀揣的食物一点都不舍得拿出来分给别人。

青天白下,取暖的炭火在火盆里泛着红光,屋里屋外因她不能见光而关得严实,「母亲」为她剥柿子的皮,突然和「父亲」提及要带她去村外治病。

她一愣,说大冬天的,为什么还要出去呢?

——不然就没时间啦。

「父亲」这样说。

「母亲」也附和,说春天又要耕种,难得有时间。

但冬天实在不是个远行的好时机,不知是他们在和村里人聊天时说漏嘴还是如何,村中的人有所察觉,总是时不时来劝阻他们,说外面太危险了,她又不能见光,实在不应该这个时候走。

某天深夜,她的「父亲」突然将她叫醒,着急忙慌地牵起她的手,推开家门,不断地往前跑。

“发生什么事了?父亲。”

没有惊讶,也没有慌乱,她被拉着跑的时候,相当的平静。

可是,「父亲」无暇回答她。

身后,她的「母亲」拿着一个轻便的包裹追来。

冬天还没有结束。

冬夜的山间相当安静,林里的积雪未化得完全,一眼望去,是苍冷幽蓝的色调。

但是,很快,就有连绵的火光点亮了漆黑的山间,属于人类的火光像嗅觉灵敏的猎犬,追着他们的脚步而来。

「父亲」喘着气,带着她奔至河边,河岸边停留着一只木船。

「父亲」将她推上船,「母亲」将身上的包裹扔给她,小小的船只在结了层薄冰的河面上晃荡,他们用尽全力推动它,使其顺流而下。

回头,村中人熙熙攘攘的咒骂从黑暗中传来,「父亲」挡在「母亲」前面,愤怒而绝然地说他绝对不会再让自己的女儿去当活祭。

「母亲」不断地哭泣,对着她渐行渐远的船只说着明日朝,你要活下去。

——母亲和父亲希望你活下去。

被扔进船里的包裹在动荡的慌乱中早已散开,里边有几件夏天就在缝制的衣物、平时为她打理长发的木梳、还有好些沾了糖霜的柿饼。

船只在黑夜中前行,身后的声音被越抛越远,有雪白的芦苇荡渐渐飘来,满目的白雪飘扬,在前方的深处,一棵熟悉的、巨大的樱花树在眼帘的尽头伫立。

细密的眼睫抬起。

她坐在船里,望向苍穹下盛开的樱花树。

仿佛察觉到有人来,无数少女的亡魂突然从樱树下浮起,恸哭地飘来。

‘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我不能活下去……’

‘为什么我得为了别人去死……’

水面上有飘落的花瓣。

朦胧的月光中,雪安静地落下。

她从船只上下来,踏上了那片土地。

“都到我这里来吧……”

她这么说,振袖,向着樱花树下的亡灵张开双手。

漆黑的河流以她为中心从地表上蜿蜒浮现,涌动起汹涌的潮水,排山倒海地吞没了眼帘之中的绯色。

纷扬的白雪中,过去的光景似乎在眼前一一闪现。

在记忆中,那座无人的岛屿上,有一棵樱花树。

曾经荒无人烟的岛屿,在千年的时间里,历经沧海桑田,迎来了海上落难的人类。

存活下来的人类在此繁衍生息。

本是寻常草木的万年樱在千年间受到神明的神力滋养,曾经几百年都等不到一次花开的万年樱诞生了灵识,在漫长的年岁中璀璨地盛开,年复一年庇护着这片土地,再也没有谢过。

樱花的记忆铺满冬夜的河流。

冬天还没有结束。

雪簌簌地飘。

覆盖大地的白雪与飘扬的芦苇荡融为一片,漫天飞舞的雪花在骤然刮起的狂风中呼啸。

他步履蹒跚地往前走。

山路陡峭,积雪从漆黑的枯木上落下。

雪地上留下的足迹轻重不一,像蛇群淌过,蜿蜿蜒蜒。

山里开了白色的山茶花,一眼望过去,与满目的白雪融为一体。

有开山凿地的动静从身后传来。

但是,他没有回头。

他只是不断地拨开芦苇荡往前走。

身上鲜红的血落下。

滴滴答答。

艳红的山茶红在雪地上绽放。

曾经纤细竖起的蛇瞳开始焕散,紫罗兰的色彩被血染红。

他虚了虚瞳孔,不断地往前走。

纷飞的积雪迎面而来,苍穹之上的月光静悄悄。

缭乱的风吹扬了他雪白的发和衣角。

不再轻盈的色彩被破碎的血色占据。

千年前的冬天还没有结束。

【回去吧……】

近了……

落入眼眸中的大树被雪雾迷蒙。

【回伊势吧……】

近了……

树下有长眠的灵魂在其中影影绰绰。

【回伊势神宫吧……】

近了……

雪白的上衣,绯红的裙袴。

圣洁的白山茶。

坠落的断头花。

【明日朝……】

传说中古老而神秘的存在抬头,那一刻,过去中的神明好像褪去了所有繁复圣洁的外衣。

他用一种近乎坦诚与义无反顾的姿态,向着铺天盖地的大雪和绯樱,发出最后低哑而虚弱的声音。

【一起,回伊势神宫吧!】

狂乱的冷风和白雪在天地间呼啸。

被风吹散的言语没能传达到她的耳边。

身后,与他同源的巨大白蛇,自上而下对着他张开了可怕的血盆大口,转眼就将他的色彩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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