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
年初五,陈善去往庄子上工。
村民的心思又活跃起来,殷勤领着孩子来拜年,见到谭意就喊夫子,弄得谭意不想见人。
她就一个小女娃,哪但得起这个称呼。
谭意躲在屋里,听着堂屋的喧闹声。
村民似乎都很希望谭意能教导他们的孩子启蒙,愿意一个月给半吊钱。
季冬端着热茶进来,笑意盈盈道,“姑娘,堂屋可多人了,都想要让姑娘启蒙呢。他们都叫你谭夫子。”
她眉眼间都是喜意。
她家姑娘也能当旁人的夫子了。
方才听着那些小孩儿一声声叫着夫子,季冬心中还挺自豪的,很开心姑娘能得到旁人更多的敬重。
“只是我瞧着堂屋坐着不少人,如果姑娘都教导,估计会很累。”
“都是男童吗?”谭意询问。
季冬回想片刻,点头道,“都是男童呢,毕竟男童读书识字可以有更好的出息。”
在这种乡下,女童只需要相夫教子,也不需要读书。
谭意道,“季冬,你去跟我爹说,村里这么多孩子,我哪教得来,让他们送竹山学堂启蒙去。再说了,我可不能抢了梁夫子的活计。”
村里的梁夫子是竹山学堂的夫子,专门给附近几个村子的孩子启蒙,每月领月钱,谭意自然不能夺了人家的营生。
“阿善跟我说,村里有个叫做林如安的小姑娘心善勤奋,秉性很好,问我能不能教她,如果林如安愿意学,我就教导她。”
如果她不愿意,谭意再看看村里其它姑娘有没有愿意学的,总归她闲着也是闲着。
“好的,姑娘。”季冬脸上露出笑意,语气兴奋道:“姑娘变得有主见了。”
“人总是会变的。”
“只是这样会把村民得罪。”从表姑娘那件事,季冬就看得分明,别看村里的大娘大伯们看着热心肠的,他们的嘴一闲下来就爱嚼舌根,假的都能说成真的。
表姑娘一身狼藉离开六善村,靠得都是她们那张嘴,什么脏水都往表姑娘身上泼。
“他们才不敢得罪我。”谭意有恃无恐,“再说了,我也不怕得罪了他们。”
看着正襟端坐,脸色淡然的姑娘,季冬失笑。“是,我立马去告知谭老爷。”
季冬想,姑娘也在慢慢长大呢。
最后,那一趟堂屋的人都谭延赶走了。
他本来就不耐烦应付,那些刁民一起上门打得什么主意,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据他所知,陈善习字用的所有宣纸可都是阿意自己掏钱买的。
宣纸可不便宜,习字读书用的笔墨纸砚也不便宜,他们用半吊钱,既想让孩子启蒙,又想要省去笔墨纸砚的银钱,真是想的美。
怎么不用半吊钱去县里买座宅子呢?
占便宜都占到他家门口来了,呸!
过了年,谭意托李婶去询问林如安,如果她愿意读书习字,就年初九到谭家来,不用交银钱。
年初九大早,李婶拿着扫帚打算扫去门前雪。
她打开门就瞧见冻得脸通红的小姑娘,大过年穿着打满补丁的旧衣,手里提着一条上好的新鲜五花肉。
“李婶,我是来跟谭意姐姐学认字的。”
林如安比谭意想象中要乖巧的多,做事很认真踏实,聪明又好学。
谭意欣然收下了这个小姑娘,认真教导她读书认字。
……
日子就这么过,漓江的水搁浅了又涨,转眼就到七月,谭家门口的香樟树树干又粗壮了不少。
又是一年农忙季,田里到处都是收割稻谷的村民。
一辆辆装满稻谷的牛车运往晒谷场。
漓江边,两位少年坐在装着稻谷的牛车上。
两人的皮肤黝黑,身材高大,伸长腿把整个马车占上了。
潘文嘴里嚼着根野草,张开双臂迎着热风,深深吸上一口气,“可算是回来了,差点就回不来了。”
去抚州这一路,遇到不少草寇,有些无意为难,有些能用银子摆平,而有些是既贪图你的钱,又贪图你的货物,着实难对付。
这一来一回,死了将近十个人,而他们手艺好命大,这才能把二十两银子揣回家。
牛车走得慢,轮子碾过泥石路,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他们的身子随着牛车晃荡。
此刻正是傍晚,太阳照在江面上,发出刺眼的光,闪得眼睛睁不开。
向荆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只觉得心境变了很多。
这半年经历太多事了,时常让他恍惚,觉得在六善村生活已经是半辈子的事了。
牛车到达东陵村村口,两人下了车,潘文从兜里掏出十文钱递给同村的大爷。
“不用,都是同村的。”
潘文:“要的,搭我们两个汉子可把牛累坏了。”
“张大爷,你这是拿我当外人呢,快收下,不然日后都不好意思搭你牛车了。”潘文英硬塞给大伯十文钱。
大伯犟不过潘文,只得把几文钱收下。
潘文终于露出笑容。
张大伯赶着牛车进村。
向荆也拍拍潘文的肩膀,“我先走了。”
见向荆往小径走去,潘文拉住他,“不一起回我家吃个饭?你回去连张床都没有,还不如今夜住我家呢?”
向荆摇头,“算了,我先回去。”
“你回去做什么?躺地板?”潘文皱眉。
向荆还是摇头,执意要回后山。
两人也相处了一年多,知道向荆性子,他决定的事情就是一头牛都拉不回来。
潘文拿他没办法。
向荆独自一人回了后山,他走得偏僻小路,一路走上去并没有碰到人。
从山脚走到山腰,向荆看到了木屋前的大石块。
木屋前的野草都要窜上他的小腿肚了,长得到处都是。
屋檐下放着的簸箕、木桶瞧着也成朽木不能用了。
木屋门上用来当做锁的绳子倒是稳稳当当挂着。
他推开门,木门吱呀响。
木屋地板虽说铺了层沙子,野草也窜了满屋子,堆在角落的桌子断了一只脚,要倒不倒。
向荆用力按按长板凳上的薄木板,还算结实。
他扛起薄木板下山,打算拿到后山小溪那冲洗一下。
向荆拖鞋下到水里,摘了一旁的水草搓洗着木板。
洗到一半,察觉到有人的目光。
他抬头看去。
张大娘正在上游洗野果子,目光落在他身上。
见他看过去,又立马移开目光,偷偷摸摸的看,眼神含着打量、疑惑。
向荆开口道,“张大娘。”
张大娘狐疑看他,露出笑意,“大娘老了,记性不太好,你是哪家的小伙子。”
向荆倒是没卖关子,“张大娘,我是向荆。”
“向……向荆?”张大娘手中的菜篮子脱手,菜篮子在水中拐个弯,悠悠顺着溪水游去。
“哎哟。”张大娘怪叫一声,急急忙忙追赶菜篮子。
走上好几步才把菜篮子抓在手中。
两人离得近了,张大娘抬头看向荆的脸,惊讶道,“哎哟,真是阿荆啊,哪个黑心鬼说你死了!”
当时听到时,张大娘还感慨了一句,这孩子命苦。
合着她是被耍了。
张大娘直勾勾盯着向荆的脸,惊讶道,“阿荆啊,这一年没见,你这是去做什么了啊,标致的咧,大娘都不敢认了。”
向荆完全是大变样了,虽然皮肤黑了些,可五官精致啊,个子也高,身板结实,一看就是能干很多活的。
谁看了能把眼前这个少年郎与去年那个瘦弱干瘪的孩子联系在一块?
向荆被她直勾勾的眼神盯得不好意思,道,“出了个远门。”
张大娘直点头,“出远门好啊。出远门好。”
向荆扛着床板往张大娘走上一步,张大娘一个激灵,猛地退后一步,像是在避什么洪水猛兽。
向荆只好顿住脚步。
张大娘是个好人,以往李翠花打骂他时,她总会力所能及帮上一些,只是后来爷爷死了,村里好些还算和善的人,彻底不理他了。
张大娘神情尴尬,她恨不得甩自己一个耳刮子。
这不是让阿荆多想吗?
这孩子真是个好孩子,只是……造化弄人。
她正想说些什么,却听见向荆道,“天色暗了,你回村小心些比较好。”
张大娘心下更难受了。
“好咧、好咧。”
见向荆走了,张大娘也提着篮子,急急忙忙向村里跑去,边跑边回头看向荆。
向荆扛着薄木板上了山。
把木板架到长板凳上,简单收拾了一些屋内,还把门口的杂草都用锄头锄了,最后一把火烧了。
弄完后,向荆拎起木桶,去小溪那儿刷洗干净,便提着水上山。
他拎着木桶去木屋后面,打算去冲个身子。
刚拐到后方,发现后方有一个坟包,坟包不大,及腰长,埋葬的估计是小孩……一个薄木板插在坟包上,立了个无字碑。
坟头草都有膝盖高了。
这……谁家把坟墓葬在这儿?
看着碍眼,但给人掘坟也说不过去。
向荆犹豫半晌,实在没法在坟前冲澡。
他提着木屋回了屋子,打算先在屋子凑活着冲一下。
经过张大娘的嘴,他还没死的消息估计很快就会传遍六善村。
到时候希望埋葬的人顾忌他灾星的名声,能尽快把坟迁走。
不然真的是挺碍事的。
冲完澡,向荆光着膀子躺在床上。
屋门敞开着,稀薄的月光从门口透进来。
向荆一手枕着后脑勺,一手举着木雕放在眼前。
他抚摸着木雕,心中很乱。
喜欢一个人的心情真的很难捱。
明明很想见,却不敢见。
见到了要说些什么呢……他们好像一直都没有任何交集,甚至都没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