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膏
俞舟无罪释放。
俞家被封存的宅子庄子全部送回来了。
那个宅子地段好,姨母不想搬走,却又嫌弃晦气,便打算重新修葺后再搬回去住,他们在这个宅子住上一段日子。
这宅子以前是一个老爷子打理,他每日做的事情就是打扫院落,其余什么都不干,所以这院子光秃秃的,只有零星的野草和光秃秃的黄土。
打开窗瞧见这种画面,心情实在算不上好。
以往每日瞧不见姨夫,如今日日都能看见他坐在院中,眺望着远方,时不时叹气。
谭意午睡前,他便坐在院中,现下太阳西沉了,他还是坐在院中。
谭意记得以前奶奶也喜欢一人坐在走着看天空,一看就是一整日。
她轻轻叹气。
“姑娘,该沐浴了。”春花走进来。
谭意用撑杆把窗子撑好,让秋风吹进屋子。
她转头吩咐春花去泡一壶茶。
“是。”
谭意把茶水端到俞舟旁的桌子上,“姨夫。”
俞舟转头,瞧见外甥女,“阿意啊。”
她给自己倒茶,露出一节手腕,一条伤疤横在手腕内侧。
俞舟感到抱歉。
那些人仗着阿意年纪小,觉得她好对付,便想要对她屈打成招,让她受了不少酷刑。
如果阿意没有抗住鞭刑,画了押,他直接会被斩立决,根本不会有机会留给俞世安他们周转,说是他欠了谭意一条命也不为过。
“日后姨夫给你找最好的大夫,消去你身上的疤。”
谭意笑容一僵,下意识拉住衣袖,遮挡住身上的鞭痕。
“好啊。”
“其实没关系的,姨夫。”
俞舟笑笑,却没反驳她。如果没关系她便不会如此紧张。
同俞舟闲聊了几句,谭意便回了屋子。
春花正在屋内忙活,见到谭意进来,她喊道,“姑娘,沐浴吗?”
谭意嗯了一声。
春花正要上前去帮谭意脱衣,却听到她道,“你出去吧,我自己来。”
“姑娘?”
“出去吧。”谭意兀自拿过屏风上的衣物。
“是。”春花只能出去外面候着。
听到关门的声响,谭意撤下衣服,进入浴桶中。
干净的水一览无余,一道道狰狞的伤口遍布白皙的皮肤上,看着丑陋又可怖。
谭意眼眶酸涩,眼泪就要掉下来时快速阖上眼。
如果一身伤疤能还家人平安,谭意是极为愿意的,况且,这个世上有太多比她还要惨的人,她实在没有资格为了一身伤疤哭泣。
可想是这般想,低头看到身上可怖的疤痕,谭意眼泪还是忍不住掉入浴桶中,心里的苦闷怎么也止不住。
听到里面沐浴完的声音,春花推开门走进去。
姑娘全身裹得严实,眼睛通红,显然是狠狠哭过一场了。
春花心中叹气。
向大人是个糙汉,显然不会想到像姑娘这种娇养出来的姑娘,一身鞭痕得有多绝望。
春花原本是京城郊外沙溪村的村民。一场变故让她姐姐投河,爹娘惨死,如果不是路过的向大人,春花也留不下这条命。
全家只剩下她一个,春花无地可去,想要在向大人跟前伺候,报答他,但向大人不接受。
最后她苦苦哀求,他便让自己来了襄阳。
第一眼瞧见姑娘时,春花确定了向大人的心思。
一开始她只是分配到湖光榭的粗使丫鬟,压根不能接近姑娘,后来她能干又机灵,才渐渐走到二等丫鬟的位置上,然而向大人一直没让她做什么。
直到她知道向大人每年五月和十一月都会住在月桂楼,她总会在那时去月桂楼说说姑娘的现状。
春花明白,向大人一直很关心姑娘,这次姑娘如此伤心,应该让他会知道,况且向大人把褚神医送入京城,定然与褚神医有些交情,他说不准能拿到一些祛疤药。
如果向大人真的给了姑娘祛疤药,姑娘肯定开心,如此他们关系又会再进一步。
春花心里美滋滋。
……
谭意正在屋内看书,春花走进来。
她把一瓶白瓷瓶放在桌上,道,“姑娘,奴婢出街碰上向大人,这是向大人给的祛疤药,是褚神医给的,说是有奇效。”
谭意眼神一亮,转眼就又淡定起来,她轻咳几声,“好,我知道了。他有没有说什么?”褚
神医给的祛疤药,说不准真的有奇效。
“姑娘,向大人说,她在后门等你。”
谭意抬眸看春花。
春花佯装无奈:“向公子非要跟过来。”
其实并不是,是她非要大人过来,而且大人身上还有一瓶祛疤药,待会儿姑娘出去,向大人就可以亲自给她,姑娘肯定会更加感动。
到时候郎有情妾有意,正要凑一对,年底便可以成亲了。
谭意犹豫一会儿后起身穿衣,道:“我去看看。”
他帮了俞家这么多,况且还送过来祛疤药,肯定得去见的。
“好咧。”春花热情给谭意披上厚衣服,叮嘱道:“前几日那一场雨后,外头冷多了,姑娘莫要着凉。”
“秋天过一半了。”谭意感慨。
宅子不大,没走几步就到了后门。
谭意在门后站了好一会儿,才推门出去。
向荆就站在台阶下,他双手背在身后,或是有些许无聊,脚尖撵着碎石子。
听到声响,他抬头看过来,眼眸一点点变亮。
许是经历过多的缘故,向荆不笑之时,显得整个人严肃又板正,看着不大好相处,现下脸上带点笑意,柔和了冰冷感,五官的俊秀越发凸显。
他是真的很好看。
谭意身侧的手捏紧衣摆,迎着他目光走过去。
她笑道:“祛疤膏,谢谢你。”
向荆摊开手掌的白瓷瓶, “这个也给你。”
谭意疑惑看着他。
向荆解释道,“这个是褚神医配的伤药。”
“春花已经给了。”
“我知道。”
“春花说,她先给一瓶,然后你出来我再给一瓶,这样你会觉得更感动。”向荆把春花出卖的彻底。
谭意语塞。
什么时候春花和向荆这般熟了?
半晌,她道,“春花是骗人的。”
向荆反问,“你不感动吗?”
谭意抠着手指,没回答。
向荆并一定会要个答案,他转了话题,“褚神医的药好用,不够跟我说。”
“谢谢。”谭意眼眶些许酸涩,她立马垂眸:“如果日后,你要什么要帮我的,我一定会帮你。”
向荆站在她三步外,低头看她。
她似乎没怎么变,还是不太喜欢欠旁人的人情。
“那就陪我走走吧。”向荆道。
两人并肩往巷子走去。
“你表哥有说什么吗?”向荆干咳几声,声音些许不自然。
这些日子,向荆无比懊悔当时怎么就脱口而出那些话。
谭意摇头,疑惑道,“我表哥应该说些什么?”
“没说就算了。”向荆松一口气。
向荆这副模样,谭意升起几分好奇心,她打算回去问问表哥。
巷子外是一条街道,几个推着车的小商贩在吆喝叫卖,周围是来去匆匆的百姓,两人信步闲走的姿态格格不入。
总不能一直不说话吧……谭意抠着手指。
“你这三年过得还好吗?”
“还好。”
谭意:“……”
她抿唇,这该如何聊下去?
过了一会儿,向荆补充:“以前觉得很难熬,他咬紧了牙关,于是就过来了。”
“我平日里就是巡逻皇城,不让歹人为祸……”向荆并不是个善于言辞的人,他知道谭意有些找话题。
没什么能说的,便把自己办公的事情说给她听。
偶尔说到有趣处,谭意还会发出疑问,两人相处还算融洽。
走了半个时辰,向荆把她送到后门,碰上从隔壁湖钓鱼回来的俞世安,他拎着一个空桶。
也不知为何,谭意突然慌张起来,她快跑两步到俞世安身旁,“你、你去钓鱼了啊。”
近日俞世安很闲,便戴着斗笠去隔壁湖中钓鱼,只是他以往只会读书,哪会钓鱼啊,四次有三次都是空手而归的。
俞世安目光落在向荆身上,让谭意先进去。
“表哥。”
俞世安把鱼竿和空桶递给谭意,“先进去,我跟向大人说几句话。”
谭意回头看一眼向荆。
向荆眼中染上淡淡笑意,“下次见。”
谭意点头,拎着东西进了空桶进了屋子,留出空间给他们。
走到院子,春花接过谭意手中的东西。
“姑娘,听说官二公子和节度使女儿蓝姑娘定亲了。”春花指指屋内,低声道,“夫人咒骂一下午了,现下还在生气呢。”
谭意恍惚一瞬,“我知道了。”
她倒不是有多喜欢官子谦,只是听到官家去牢狱中退亲时,谭意心中诧异。
她实在想不明白,为何他们官家人能与平日里差别那么多,平日里对她们亲切又和蔼,然而一出事,比谁都绝情。
落井下石的何止官家,以前姨夫还是知府时,府内日日有夫人上门拜访,门庭若市,然而现下,整个襄阳都知道俞家没落了,以往那些相熟的夫人也没有上门来瞧过一眼,甚至连派人慰问都没有。
谭意偶尔会想,怎么人能变化那么快,仿佛上一瞬还跟你有说有笑,下一瞬就能把刀子送到你身体中,他们难道不会觉得不好意思吗?
或许,这就是人性?
谭意觉得有点懂了。
春花见姑娘神情恍惚,安慰道,“姑娘如此好的人,定然会遇到更好的人,到时候让官家人肠子都悔青去。”
谭意笑笑,“那就借春花吉言啦。”
“你快些放好东西吧,我去看看姨母。”
平日里姨母就没有少骂官家,这会儿知道官家攀上更高的高枝,定然气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