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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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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宣七年春末,廿七日,宜嫁娶。

已是暮霭沉沉之际,太子府灯火犹明,琼筵正酣,宾客杯觥交错,羽觞共饮,梁间朱缎如云,一派新婚的喜庆之气。

邺京的守将则与城中喜事没什么关系,依旧巡守城门。

夜凉如水,一弯缺月高悬,忽有鸣镝之声破空而来,箭镞直直插进了城墙,守将循着来处去看,却被一箭正中眉心。

暗淡苍穹下,着黑甲的敌军如潮水般攀越了城垛。

太子府宾客已然散尽,临华殿里,描金彩绘龙凤喜烛火光摇曳,映照着一旁的琉璃屏风,龙烟细飘,蜿蜒不断,妃色金绣的罗纱如云雾般笼着整个大殿,殿正中贴着火红的囍字,本该是新人成婚的喜悦景象,此刻,却有些过分安静了。

徐灵姣奄奄一息地靠在喜枕上,脸颊有些过分瘦削,却还是能看出几分清丽,手腕细骨伶仃,苍白无力地垂落床边,她半阖着眼眸,撑着力气冷眼瞧那殿中男子。

男子眉目冷冽,一双眼却亮的惊人,隐隐透着暴戾,身上的喜服火红而醒目,徐灵姣只觉得眼睛险些要被刺地落下泪来。

他捧着镶了金色囍字的火烛,径直向纱帐走去,好像丝毫没有感觉到,徐灵姣看向他愤恨的目光。

“哗”的一下,火苗如一条火蛇般迅速在纱帐上攀沿,他却并没有丝毫惊慌的神色,只是盯着那火苗,嘴角隐者一丝笑意。

这个疯子,徐灵姣吐了吐郁气,却是连骂出声的力气都没有了。

头已经越来越昏沉了,不知道是被凤冠压的,还是因为刚刚喝下的毒酒起了效用。

新婚之夜,被丈夫在合卺酒里下毒,在大昭,恐怕还是头一遭。

男子终于放下了红烛,向徐灵姣走来,他热切地看着徐灵姣,将一只手贴在了她的脸颊上,“姣姣,今晚以后,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你,不高兴吗?”男子瞧着她的神色,竟有些茫然。

听到这话,徐灵姣差点把牙咬碎,如果有力气的话,她能扑上去咬下宇文殊的肉。

徐灵姣喉咙灼痛,呼吸也越来越艰难,毒酒大概是起了效,她嘴角溢出一丝血线。

宇文殊慌忙将她揽进怀中,“姣姣,再忍忍,很快了……”

他轻抚着她的后背,“邺京城马上就要破了,但姣姣,你不用怕,孤不会丢下你的。”他的声音逐渐兴奋起来,“过了今夜,你我便会永远在一起了,你说,晏寄词破城之后,见到这幅景象,他会是怎么的表情啊?”

她已经没有力气挣脱他的怀抱,她实在是不懂,为何宇文殊要纳她为侧妃,却还要杀她,而且杀她与晏寄词又有什么关系,思来想去,只能说,他就是个疯子。

“太子殿下。”侍卫冲进殿来,见到殿内情景微微一愣,却很快回过神来,那火虽然烧得旺盛,可这大殿空旷,一时半会确实烧不完。

宇文殊轻柔地放下她,还为她理了理鬓发,才去与那侍卫的交谈。

徐灵姣认得那侍卫的声音,是太子亲信周从江,但这时她已经没有精神去辨别他们交谈的内容了,只依稀听到“夜袭”,“城破……”,“晏寄词”几个模糊的词句,其他的却听不到了。

她想,她或许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终于,殿中浓烟弥散开来。今日,自己怕是要与这狗贼葬身火海了。

徐灵姣胸口刺痛异常,时间过得十分缓慢,她以为自己马上要咽气了,却又隐隐有了些精神,大概是回光返照吧,口中血腥气越发重了,对宇文殊的愤怒便又添了几分。

那侍卫已经出去了,宇文殊与她相拥着坐在床上,他也饮了喜酒,如今连拥着她的力气都快没有了,他将头靠在她的颈窝,两人像是交颈的天鹅,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一对爱侣。

徐灵姣最后的意识便是滚滚的浓烟中,似乎有人大喊着,“走水了……”,“救火啊……”,“谢丞相,您不能进去……”

谢丞相?谢云山,他怎么来了,殿前的喜酒喝完了?他不是一向讨厌她吗,还骂她是祸主的妖女,为何会来她的喜宴,可惜,已经没有时间想这些了。

大火吞噬了整个宫殿,半边天空都弥漫着烟尘,徐灵姣在火蔓延到身上喜服之前,终于没了生息。

人世婆娑,大梦一场。

徐灵姣胸口似乎还残留着灼痛,却有了些朦胧的意识。

像是在做梦一般,身躯如同一缕风般轻盈。

她似乎正在一片林中,眼前像是蒙了一层薄雾。

林中风动,她也随风而动,前面忽然出现了几个黑甲蒙面的侍卫,转来转去的把手着前面林子的入口。

蓦得,一个侍卫看了过来,徐灵姣慌忙想躲在树后面,却一下子穿了过去。

她愣了一会儿,才发现,原来……自己确实是已经死了。

于是她试探的走了几步,果然没人注意到她,便像一阵风一样向前飘去,想一探究竟。

这林子着实茂密,徐灵姣走了许久居然发现,林中深处竟有个山洞,洞口也同样有人把手。

她有些疑惑,为何她有了意识后会出现在这里,没有像她以前看过的那些志异话本那样,困在枉死的地方,或者是回到自己家人身边,而是来到这么一个古怪的地方。

或许真的有什么她不曾知晓的秘密,老天爷想要告诉她。

突然心底闪过一个念头,以前阿爷在皇宫给人看诊的时候,遇到一个生了重疾的宫女,赶去的时候,她已经只剩一口气了,药石罔效,临死前盯着虚空,仿佛面前真的站着一个人,她声音凄切道:“阿楠哥哥……我每日都在思念你,你终于来看我了。”

小宫女流出了泪,闭上了眼睛。

那时,徐灵姣只有七岁,只是跟着在宫中当太医的阿爷学一些医术,她恍惚觉得,人要是十分思念一个人,总有一天,会再次见到。

她飘进了山洞,洞中并不是她想得那样漆黑,反而空旷明亮。

隐隐听着有水滴声,徐灵姣飘了许久,可是她的眼睛无法看的分明,似乎有一抹熟悉的身影靠坐在前方。

她飘飘荡荡地到了那人面前,细细一瞧,这不是晏寄词吗,他怎么会在这儿。

而且,他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样了,他闭着眼睛,靠坐在一块巨大的石头旁,虽然面色看着依旧苍白,但如画的眉目仿佛能蛊惑人心。

他薄唇微动,似乎呢喃了一声什么,徐灵姣没有听清,好像是一个人名,她环顾了一下,这才发现周围有几个酒坛。

她早就知道这人不太正常,居然跑到山洞来,一个人靠着大石头喝酒,徐灵姣心里暗暗吐槽。

等等,这好像不是石头……而是……一口棺材,徐灵姣吓地后退几步,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死了,该害怕的好像不是她。

他就是为棺中之人,才借酒浇愁的吗。

徐灵姣还没思考出个结果,晏寄词却醒了,他此刻一身玄衣,因为刚刚靠在石棺上,起了些褶皱,却没有马上理平顺,徐灵姣记得他以前是一点也无法容忍这种瑕疵在身上。

晏寄词睁开了眼,眸子低垂着,没有立即起身,过了许久也没有动静。

徐灵姣凑前去看,却发现他轮廓明晰的下颌上有水滴滴落下来。

她有点呆愣,晏寄词哭了,在她印象中,他永远一副谦谦君子的样子,虽然与他相处久了,会发现他白衣胜雪,温其如玉的外表下藏着的是一颗黑心。

但没想到他还有这一面,徐灵姣一瞬间有些震惊而不是同情,见他一直掉眼泪,好像伸手去擦,徐灵姣有些苦笑不得,颇有一副抓住他小辫子的自得之色。

晏寄词似乎是还没有醒酒,他突然抬起头来,跪伏着伸手向前抓握,徐灵姣赶忙后退一步,他差点碰到了自己的衣裙,虽然肯定是抓不住的。

“你在这里吗,为什么……不等等我。”晏寄词突然出声,声音听着哀切凄厉。

徐灵姣吓了一跳,怎么这人怎么连鬼都能吓到,而且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在这儿的。

他双眸泛着红,眼睫上还有残留的水泽。

“若是你在等等我,我便会……”话还没说完,许是还没有醒酒,他又靠在了石棺旁,睡了过去。

徐灵姣嘴角抽了抽,若她是活人站在这的话,肯定会觉得阴森,可这人居然能睡着,果然不愧是面白心黑的小阎王。

徐灵姣托着腮蹲在他面前,不过,他说的人是谁啊。

徐灵姣没想到自己变成鬼后,能见到晏寄词,还听了他的秘密剖白,虽然她和这个大兖来的质子也相处过一些时日,但实在是想不出,大昭还会有他所牵挂的人,何况,据她私下观察,这人其实是个冷心冷情的。

她还活着的时候,只是一个小小的司药局女官,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去给他送药,面色苍白的贵公子,斜倚在床边,嘴唇或许是因为生病而变得嫣红,给湛然如玉的容貌添了几分昳丽。

见她来送药,凉飕飕的瞟了她一眼,旋即又恢复成一副温和的样子,要下床向她施礼,她连忙阻止了。

后来才知道,司药局每次送得药,都是加了东西的,他或许是以为自己也是来害他的。

但似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疏忽了伪装自己。所以,往后每当她看到,他在人前笑得如沐春风的时候,就常常在心里悄悄骂他表里不一。

有好几次,她刚刚骂完,就发觉他在看她,险些以为自己骂出了声,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将视线移向别处。

可无论怎样,都未曾有过今日这般脆弱的模样。

徐灵姣于是愈发好奇了,想要探一下这棺中究竟葬着什么人,但现下自己只是个阿飘,似乎打不开这石棺。

狠了狠心,想要穿过去,却在刚触到的一瞬间失去了意识。

她像是坠入了一条静静流淌的河,自己只是河中的一片叶子,看不到一丝光亮,河流也平静无波,只是一直向前留着。

徐灵姣像是在无梦的酣睡,终于,有呜呜的哭声,叹息声,将她吵醒。

她有了意识,却在下一刻几乎要落下泪了。

这里是她熟悉的家,但她的阿爷却静静地躺在床上,面白如纸,旁边须发皆白的大夫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收拾着药箱。

兄长一下子跪在了阿爷的床边,他攥紧着拳头,撑在地上,牙咬得极紧,眼泪一滴一滴地掉在手背上。

徐灵姣扑了过去,她大喊着“阿爷”,泪水涟涟而下,却没有一个人听得见,她只是一缕游魂。

许久,阿爷嘴唇细微地动了一下,发出了些气音,兄长徐灵赋慌忙攥住了阿爷的手,“阿爷,您说,我听着。”

“我的……我的姣姣……她怎么样了……”旁边的徐灵姣泪如雨下,已经说不出一个字了。

“姣姣……她没事的,阿爷,您放心。”徐灵赋安慰道,甚至挤出了一点笑意。

徐牧远眼神飘向虚空,不再看他的孙子,他知道这是在安慰他,泪滴从浑浊的眼中溢出,“苦了……我的姣姣啊……”,他闭上双眼,泪滴没入花白的鬓角。

再没有了声息,屋中恸哭声起。徐灵赋再也抑制不住,哭出了声。

徐灵姣跪在床边,用额头贴着贴阿爷的手背,明明还沉浸在悲伤之中,倏而又像是堕入了那条幽暗的河流中,失去了意识。

不知飘了多久,这次睁眼却是在一座宫殿里,她站在大殿中的盘龙柱旁,这宫殿看着十分眼熟,她认出了这里是皇帝上朝的紫宸殿。只是那戴着冠冕的却不是昭帝宇文睿。

上位的君王单手支颐,长指敲着雕了龙纹的扶手,半阖着凤眸,并没有将视线放在底下任何人身上,只是慵懒而又不耐地听底下臣子奏陈。

徐灵姣瞧了许久才认出他来,这不是晏寄词吗,他怎么坐在大昭皇帝的龙椅上,她险些惊呼出声,却又发现,其实没有人能看到自己,她也是可以出声的。

她看着晏寄词高居宝座,一阵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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