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大懿天启十一年,是容歌重生的第四年。
若从上辈子算,她不过半年便要做皇后了,三年皇后,五年皇太后,上辈子她死时不过二十五岁。
容歌重生了,想换种方式活着了。
这一世做个好人,不杀人,不做妖女,再不无法无天,再不与圣人作对了。
所以,十一岁认亲做了麒麟郡主后,她离开京师,来到了曙光府,做了粮商。
思至此,容歌转眸看向身侧。
破庙漏雨的屋檐下。
晏犰一身黑衣,怀抱佩剑,长身立在一侧屋檐下,一张犹显稚嫩的少年脸,剑眉之下目如星辰,鼻梁挺拔。
容歌望入那双星眸。
今生她再不会做什么太后,他自不会因她成为宦官,喜吹玉笛的少年,会纵情山水,做个侠客,再不会卷入权谋。
前世阴鸷的御马监掌印,权倾一时,受万人唾骂,弃母叛主只为救她,却为她所杀。
到底是她负了他。
晏犰微蹙了剑眉,不无担忧道:“圣女让你回京刺杀天师危长瀛,一旦被识破……”
两人相伴长大,只他心她知,她的心他从来不知。母亲常劝他收回情思,两人身份并不相配,可他的小九从不爱慕虚荣,圣女也应下他,会将小九许配给他。
于他心底,小九是他未来之妻,他怎舍她去执行如此凶险的任务。
那人可是五国天师……
容歌微微垂下了眼睫。
她改变了过去,老妖婆的行思自与前世不同,可让她刺杀危长瀛,着实太看得起她了。
危长瀛以天下为棋,纵横捭阖间长赢不败,连运筹帷幄的老妖婆都败于他手,堪称多智近妖。
他那一身天魔功,是她仙潇功的天敌。
这五分的天下,四大家族,危、纪、司、傅,危家为四大家族之首。
危长瀛便是四大家族之首危族家主。
危家乃是三苗国,缙云氏之后,族上是诸侯,位等一国之主。
危长瀛姑母危后,陪圣祖帝起于微末,伴圣祖帝立马建国,是圣祖帝元后。这位危氏元后,膝下只有一女,危后薨逝后,圣祖帝只把一腔情谊付诸危长瀛之身。
当年十八岁的危长瀛,得圣祖帝降阶相迎;十九岁被封天师;极冠年圣祖帝为他开办三道书院,赦他为院长;
而今他二十二岁,是天家三道书院的院长,门下门徒遍布五国,学生无不是天潢贵胄。
她应下这任务,便没想过完成,不过是逼出天命蛊争取些时间罢了。
这一时,她听到了另一人的绵长呼吸声,微微一笑,沉声道:“阿娘命我执行此等重任,可见何等信赖我,纵粉身碎骨,若为阿娘大业牺牲,虽死犹荣。”
破庙大殿,云晓自泥塑其后走出,来至檐下,鼓掌赞叹道:“少主不愧为圣女所倚重,他朝圣女大业终成,您便是未来的天下之主。”
容歌眼角微一抽动。
除非危长瀛死了,老妖婆才能做上这春秋大梦,做天下之主,她险些做成过,并没什么意思。
云晓感慨完走上前,手扶左肩,躬身行了一礼:“右护法云晓,拜见少教主,天雍赐福,少教主千岁千福。”
容歌端坐在朱漆斑驳的太师椅上,略抬了一下眼皮。
“自此地路过,还是专程来?”
少女声音清柔,声调并无起伏,伴随雨声入了耳,慑人的威严。
云晓恭谨低垂了头:“回少主,圣女命云晓伺候您回京,关键时也可助您一臂之力。”
容歌心底油然生出一阵讽刺。
老妖婆不信她,哪怕是前世对她忠心耿耿的那个容歌,也不曾获得她十分信任。她从未对她起过二心,敬她如母,却换来她捏死蛊母。
万般恩宠皆为利用,她再不会信她。
容歌站起了身,望着屋檐雨帘,以略带动容的语气道:“承蒙阿娘厚爱,又得云护法助力,此去京师,纪九定斩危长瀛人头!”
云晓微微抬起头。
少女负手雨檐下,乌发半梳,半边乌发如瀑柔顺垂在不堪一握的腰身,一身美人骨,高挑纤弱。
她被圣女一手抚养长大,住在那一如天宫的无名宫殿,学得是经史子集,练得是仙潇功。
却生来跋扈歹毒。
她也是四年前才知,她竟是容修远之女。
那容修远曾是华雍大国的镇国将军,娶得是纪家嫡女。华雍亡国后,容修远助大懿建国成了并肩王,得知妻亡,苦寻亡妻之女。
怕是怎么也想不到,她竟被圣女抚养长大,被圣女种了天命蛊,成了圣女手中棋子。
云晓想到密探回报,试探问:“云晓近月在曙光府走动,闻听有家九歌粮行,生意遍布附近州府,其东家更是神出鬼没……”
容歌轻笑出声,回转身,抬手示意她免礼缓慢地道:“这九歌粮行,左护法拂衣知。原是想为阿娘提供粮草,不想不擅行商,账面今年才见好转。”
云晓隐约想起拂衣提及过此事,语气多有埋怨。言她竟把圣女连年赏赐亏损进去,还张口问她借钱。
她忙行礼拜下:“是云晓思虑不周,唐突询问望少主宽恕。”
容歌笑了笑,与俨然一副保护者神态的晏犰对视一眼,示意他无需在意云晓。
这才侧目看檐外之雨,小了些,也该回了。
京城官道。
三马并驾的马车,以云锦为车帷,辅金线于车帘正中央刺绣麒麟兽首,轿厢一侧,竖插并肩王府玄底四蟒旗。
随着马车的平缓行驶,云锦车帷流光溢彩,只把这天家之下第一王府的尊贵展示地淋漓尽致。
容歌端坐车厢内。
宽阔街道,笼罩而下一片宁静祥和。
人来人往间,冗长地喊卖声,孩童嬉戏打闹声,摊贩呵斥声。那样真实的热闹,纵是隔着车帏,也可涌入脑海,浮现一片岁月静好的人间烟火气。
上辈子她一脚踏入这阴诡地狱,以为背靠老妖婆便可所向披靡,却遇上了危长瀛,到底是死在了这里……
巍峨耸立的并肩王王府,正门大开,三层白玉阶下浩浩荡荡立着不少人。
霍王妃一袭暗紫宫裙,云鬓斜插凤钗流苏步摇,容长脸水杏眼,仰赖保养得宜,并不显年岁。
仪态端庄地被人拥簇在首位,见马车驻步,忙迎上前,搀扶容歌下了马车,好一顿嘘寒问暖。
容歌见她行举殷切,只随她入府而去,不时柔声应答。
她三年前离开京城,父王知她是不喜霍王妃,又因她同父同母的王兄容璟与霍王妃过于亲近,知她在王府住并不称心,并未拦阻。
霍王妃搀扶着行在描翠游廊间,见她罥眉似蹙非蹙,眉目间病态恹恹,甚是我见犹怜。
叹道:“王爷领着麒麟军在和阜国打仗,世子在京郊弄了个海棠苑,总也不回府住。殿下此番突然回京,要去三道书院做学生,妾唯恐伺候不周。”
这并肩王府本就是她家,让她这般一说,倒成了她是客,她心底冷笑,面上应道:“有劳王妃了。”
霍王妃见她不辩驳,心底暗道:圣上身子不中用了,太子一旦登基,霓儿定能成皇后。今日她是嫡出,霓儿是庶出,做了皇后却比她尊贵,必可为她出上一口气。
容歌怎会不知她在想什么。
这霍王妃也是大家出身,却比不上她阿娘麒麟女,可与一国公主同尊。
当年华雍亡国前夕,霍王妃以下作手段怀了容霓,害她阿娘在华雍亡国后与父王失散。后父王成了并肩王,她带容霓认亲,成了侧妃,父王却从未踏过她寝门半步。
前世容霓入宫后惨死,她闯宫而来,扬言是她害了容霓,被宴犰所杀,也算结束了她这可悲的一生。
霍王妃引她穿过描翠游廊,忽然轻抚额头:“妾真真是个糊涂人。”
容歌驻足,看她表演。
霍王妃微蹙着眉,白皙的手指搭在额间,惭愧道:“妾只当殿下不愿长居京城,竟糊涂到让霓儿住入麒麟殿,那可是圣上钦赐之殿,妾……”
容歌是极想笑的。
前世她是大懿第一任皇太后,手握天子权,何等大风大浪没见过,后宫那点小伎俩,她纵是闭着眼也能看出。
留她一条命,是因她日后还有些用途。否则,她要她三更死,无人敢留她到五更。
霍王妃偷眼窥她,不妨对上一双狐眸。
那眸清润之上覆着朦胧秋水,锋锐隐藏其后,只瞧她一眼,便让她后脊背发凉,一阵心惊肉跳。
容歌敛下锋锐,乖巧地低下头:“无碍的,但凭王妃做主。”
霍王妃见她这般娇柔之态,只以为自己出了错觉。否则她一个十五岁半的小姑娘,纵然其母是麒麟女,也不至于这有一身骇人的威严。
倒比那位薨逝的危后更像皇后。
不远处,有人鹅黄宫裙,身后跟着四名宫人,推搡着拦路的管家,径直入了府。
只一眼瞧见了要寻之人,当即叉起腰,白嫩葱指指向她处,扬声喊:“好你个容容,回京了还要本公主来寻你,纵享着公主尊贵,我还比你年岁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