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江丞到了这个点,也是有点困了的,这点困意便显在了脸上。
他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搭在车窗外,连声音都少了点白日的清朗,扬了扬下巴,“送你一程?”语气中多少带了点不耐。
他虽是在看她,但是目光却是散的。
程安安极度讨厌他这一点,这么晚了不清不楚地送她一程又是什么意思?
她将视线移向别处,语气僵硬地回道:“不用。”
江丞倒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按上车窗,然后又放了下来,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戏谑和讥讽,
“怎么?你那个男朋友或者暧昧对象没送你?”
他说的是周简宁。
不等程安安发作,跑车发出刺耳的引擎声,一骑绝尘,顺带喷了她一身尾气。
程安安屏住呼吸,心里暗骂了句“混蛋”。
江丞透过后视镜瞅着车后越来越模糊的身影,脸上带着笑意,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方向盘,心情竟有丝愉悦。
程安安到家后先改了合同发出去,等躺上床,看着窗帘透漏出的晨光,脑中亢奋且疲惫,却又是乱成一团浆糊。
她又爬起来检索了一遍青藤基金的信息,检索到最后,股东结构搭在了境外,境内的股东和董监高找不到和江丞相关的任何消息。
她在心底暗暗嘲笑自己,也是,他们这些人最善于保护自己。
她重新爬上床,迷迷糊糊好不容易快睡着的时候,封存的回忆又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她后来是怎么又再见到他的呢?如果他们只是那天晚上的一面之缘,没有后续,是不是会对他们都更好些?
然而人生从来都没有“如果”。
——
2007年夏。
程安安胳膊上的伤口好得差不多的时候,顾廷昀来了北京。
他大喇喇地坐在酒店大堂的暗红色沙发上,揪着起了毛的沙发套,瞅了眼四周的环境,叹气道:“我说程见喜,怎么一离开我,你就把自己搞成这幅样子?”
程安安一巴掌就拍在顾廷昀的脑袋上,带着几乎已经好了的伤口一阵酥麻,凶巴巴地威胁道:“说了别叫我以前的名字。”
顾廷昀小心地捧着她的胳膊,“好了好了,我错了,你别动手啊,再伤着自己。”
程安安将顾廷昀快贴到她胳膊上的脑袋推开,耐不住顾廷昀一直问她怎么伤的,便将整个过程避重就轻地讲了下。
顾廷昀却仍是听得心惊胆战,后怕地不得了,“等我找到开车撞你那孙子,绝对饶不了他。”
程安安心中一暖,嘴上却仍是嫌弃,“你消停点吧,这里又不是申城,你惹了事,还要顾叔叔千里迢迢跑到这儿替你解决?”
“程安安,说话要摸着良心啊,就是在申城,我也没惹过什么事啊,唯二算是惹过的事,是不是都跟你有关?”
“好好好,我错了,顾少爷。”
“这还差不多。”
接下来,顾廷昀以照顾她的名义,住进了这家他万分嫌弃的酒店,睡到中午自然醒后,就去给程安安送饭,然后晚上偶尔还带她去市区兜一圈,再安全带回酒店。
连李阁亮都打趣,说她找了个二十四孝好男友。
程安安也解释过几次,没人相信,便也懒得说了。
眼看她的胳膊和腿脚都好得差不多了,程安安啃着猪蹄,看了眼对面的人,“顾廷昀,你到底来京城做什么?”
顾廷昀是个富n代,祖辈靠小吃摊起家,发展到今天,他们家的餐饮品牌在餐饮届还是占据了不容小觑的一席之地,顾廷昀偏偏不想继承衣钵,拿着他爸给的第一桶金,搞着风险投资,也投了几家,没见什么水花,倒是索性也没赔多少。
顾廷昀靠着椅背,不知道学了谁,装模作样地晃着手里的红酒杯,“谈项目啊。”
“怎么?申城混不开你了?”
“互联网时代,再受地域限制那可就局限了啊。”
顾廷昀喝了口红酒润了润嗓子,翘着二郎腿,郑重其事地开口,“说真的,我准备进军房地产行业,大干一场。”
程安安也是左耳朵听、右耳朵出,没有放在心上。
接下来的几天,她忙到起飞,除了破产项目天天整理各种债权人申报表格、员工情况等文件外,自己团队的项目也是多到应接不暇,天天顶着两个黑眼圈穿梭在酒店和项目现场之间。
酒店和项目现场的饭菜又着实不好吃,她一天中最开心的时刻,就是顾廷昀白天在市区浪完了,晚上给她带点好吃的。
她夹着一块鱼,小心地挑掉刺,看向对面,“怎么最近又见不着你人?”
顾廷昀已经神龙见首不见尾很多天了,她闻着他一身酒气,皱着眉头,略有些担心。
顾廷昀看她嘴角沾着酱汁,给她递了张纸巾,随后瘫在了沙发上,心累道:“想在京城做项目,要先融入他们的圈子啊,我天天跟孙子一样陪玩陪酒陪笑,整个一三口口陪,还他妈……”他打了个酒嗝,“被人当孙子看。”
程安安给他递了杯水,“那你这也要注意身体啊,别项目没做成,身体再搞垮了。”
顾廷昀嘿嘿笑了两声,翻了个身。
程安安见状,一脚踢在他屁股上,皱眉嫌弃道:“哎,你别睡着了,回你自己的房间去。”
顾廷昀也不知道嘟囔了声什么,然后就没有动静了。
等程安安再去看他时,果然睡着了,她叹了口气,看了眼他眼底下比自己还厉害的黑眼圈,施舍了他一个枕头和一床被子。
等她第二天醒来,沙发上连人影都没了。
接下来,她好几天都没见到顾廷昀的人,连短信都像隔了八个小时的时差。
这天正好周六,程安安稍微闲了点,总算想起来了顾廷昀这个失踪人口,发短信问他人在哪。
罕见地,竟然下一秒就收到了顾廷昀的回复,像堆乱码,前言不搭后语,夹杂着“晨昏山庄”四个字。
程安安有些担心,这大早上的就是喝醉了的状态,怕他出什么事,干脆拨了电话,那电话声响了好久,才被接起,却是一个陌生的男声,转了好几个人,才转到正主手里。
程安安是真的担心了,着急地问他有没有事?
电话那头传来顾廷昀呵呵呵的笑声,他有些醉,却又不是醉到听不出她语气里的关心和着急,一时间很受用,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头疼、脚疼,哪儿哪儿都疼,问她能不能来接他,然后还伴着似是旁边人的一片鄙夷和作呕声。
程安安肉疼地打了个车,到了山庄门口,偏保安拦着不让进,说是会员制,要里面的人来接。
程安安没办法,便又打了个电话给顾廷昀。
等了半天才等到有人坐了个摆渡车出来,那人高高瘦瘦,五官硬朗,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隔着大老远就扯着嗓门问她是不是安安妹妹。
程安安心里恶寒了一下,忽然觉得这人的声音有点耳熟,却想不起来在哪听过。
这人操着一口京腔自我介绍叫“严叙朗”,还不忘调戏她说很久没见过这么美的妹妹了。
山庄在郊区,空气好,景色也好,程安安坐在摆渡车后排,听着严旭朗的介绍,连路边一处不起眼的雕塑都来头不小。
司机带着他们绕着网球场、农场、高尔夫球场、洗浴中心,甚至还有婚纱照门店,都绕了一圈。
最后,她被严叙朗带进了一个包间内,甫一进去,就觉得空气污浊。
那房间挑高极高,装修得富丽堂皇,金色主调,辅以红色点缀,且内里设备齐全,卡拉OK机,麻将机,赌桌,游戏机,应有尽有,二三十个男男女女聚成一堆又一堆,各玩各的,嬉闹声震得耳膜疼。
严叙朗说了句“妹妹自便,玩得开心”,就一头扎进了人堆,左拥右抱。
程安安屏着呼吸转了一圈,才在一个长条沙发的一角发现了顾廷昀,似乎是睡着了,满身酒气。
她拍了拍他脸颊,顾廷昀皱眉挥开她的手。
程安安一时心中郁结,又不能放任他不管,便试着拉了下,结果这厮沉得跟头猪一样。
程安安打算出去找个地方待一会儿,等他醒过来再说。
于是,她便在湖心的长廊里遇到了“归期不定”的江丞。
那时,她一手搂着旁边的柱子,一手撑在齐膝高的栏杆上,垫了脚,去看湖里荷花叶上停着的蝴蝶。
那是一只很罕见的金裳凤蝶,国家二级保护动物,金黄色和黑色交融的斑纹在阳光照射下显得极为华贵。
她小时候做过蝴蝶标本,现在倒还是保留着几分兴趣,便越趴越靠前。
忽然间脚下一滑,身体前倾,程安安一声惊呼刚溢出口,就被人拦腰提溜了回去,然后稳稳地放在地上。
程安安一颗心七上八下,还没反应过来,腰间的手臂已收了回去。
她转过身,抬头,脸上的表情还带着惊疑不定。
眼前的男人,白衬衫,扣子解开了两颗,胳膊间挽着一件黑色西装,似是从某个正式场合刚退出来。
两人隔着十公分的距离,他身材颀长,程安安的发顶刚到他的下巴。
因此看他的时候,程安安就微仰了脸,皱了细细的眉,疑惑开口,“我们是不是见过?”连声音都是软软糯糯的。
这是一句实实在在的疑问句,程安安只觉得这人眼熟,却是一下子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江丞没有回答,却是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了她一圈。
她那天束了高马尾,一袭酒红色的掐腰连衣裙,绒面,裙摆散开,趁得腰身纤细,肤色白皙。
江丞的视线最后回到她的脸上,扬起嘴角笑了下,人畜无害的模样。
他五官本来就立体,线条明朗,笑起来便柔和了许多,但又偏天生一副淡色眸子,看什么都带了分水波不惊的淡漠,便也分不清他的笑几分出于真心、几分出于应付。
“小心点,小姑娘。”他开口,声音温润,如一把音质上好的竖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