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章
最大的会议室里,坐满了人。
今天举行的并不是大型会议,而是出国交流的选拔。
考试进行已经过去近一小时,有人抓耳挠腮,急得不像样子,卷子翻得哗啦啦的响;有人则眉头紧皱,眼睛紧紧地盯着卷子,似乎遇到了什么苦大仇深的难题。
大家奋笔疾书之时,一个面带凶相、年纪约四五十的中年男人正在考场间来回走动。
此人正是翻译部副主任王树人。
王树人平日里不苟言笑,一年到头总是板着一张脸,在单位里也是出了名的严苛。
因此看到本次考试监考人是王树人时,大家心里想法各不相同。
有的人看到他那张一本正经的脸,就觉得心里发怵。但也有人反倒是放松了几分,毕竟在王树人眼皮子底下作弊是不可能的,心里对这场选拔的公平性更加坚信了一些。
闫项明此时也有些烦躁,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
本次考试有十处片段需要翻译,而每一处片段都处于不同的背景材料之中。要想把片段翻译得准确就只能把其所属的背景材料也一并细细地读过,唯有这般才能掌握理解准确。
可这阅读量实在太大,所有发下的卷子加到一起,足足有12页!整个教室到处充斥着哗啦啦翻卷子的声音。
考试时间已经过半,可他作答完的题目还不到三分之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后面还有许多道题没写,整段整段的外文文段一不小心就看岔了行,闫项明心中烦躁之意更甚,竟觉得一个字也看不下去了。
他抬头向斜前方的孟夏梁看去——他的脊背挺直,侧脸冷峻但平和,似乎不是处在硝烟弥漫的考场之上,反倒表现地和往常并无差别,在一众焦躁的考生之中格外突出。
孟夏梁果然还是这般优秀,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正当他想要收回视线之时,又忍不住停顿了一下——他注意到了靠近窗边的杨洪业。
杨洪业拿着笔,此时正对着题目快速书写,神情是闫项明从没看过地认真,似乎完全没有被这焦躁的气氛和庞大的题量感染一般,沉默的身体里仿佛蕴藏着无比从容的淡定与自信,做这些题仿佛手到擒来一般。
真是邪门了。
孟夏梁淡定也就算了,怎么连杨洪业也这么冷静?!
“看什么看!还有时间东张西望?!还不快写!”王树人似乎注意到了闫项明的视线,眼神像鹰隼般直直地射过来,高声怒斥一声。
整个会议室的人冷不丁地被这么吓了一下,有些人背后甚至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闫项明心知自己理亏,连忙收回视线,试图通过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
在看过杨洪业之后他心里反倒涌起了一股不服输的犟劲儿!
孟夏梁比他优秀他承认,可他不能接受一个耀武扬威的关系户也比他优秀,好歹当年自己也是百里挑一凭借真本事考进来的!
如果连杨洪业都能在这个环境之中专注冷静答题,那么他肯定也可以。
冷静!冷静!
闫项明强迫自己专注下来,强迫自己跟着笔尖去理解卷子上的单词的意思。
片刻之后,他拿着笔开始写了起来。
*
随着铃声的响起,这次选拔也算是告一段落。
等到交上卷子,众人便开始三三两两地往回走。
大家三三两两地凑到一起,十分默契地开始吐槽起刚刚的卷子,“这题量也太大了!这么短的怎么可能有人做得完?写到后面,我的手都有点发抖了,王古板那一嗓子吼得,我那个字就写劈叉了,那卷面别提多难看了。”
“别提了!从第五道翻译题开始我都来不及去看背景材料,到后面只能凭着大概的感觉胡乱写写,结果最后一道题连写都没写。辛辛苦苦也准备了这么长时间,结果就这个水平…”说话的这人带着一丝怅惘。
“别想了,别想了,想了也没用,咱们技不如人就得服啊!”说话的这人心情也有些低落,但大家都是通过高考上过大学的,也都明白这种选拔本就是选拔类考试,题目设置上本就是不可能让所有人都做出来的。
愿赌服输、分高者上,这是选拔的游戏规则。
大家都是接受这个规则的。
听了这话,大家心里吐槽的欲望也降低了几分,毕竟对于他们来说,能通过这种公平公正的考试来争取出国交流的名额本就应该庆幸了。
如今做不完卷子、得不了高分,也就只能怪自己技不如人。
“我看咱们还是准备的太晚了,要是从刚入职一直这么刻苦,咱们现在也不至于这水平了。下次啊,可得从平时就开始认真准备…”
眼看着即将变成一次自我批评和宣誓大会,另外一人赶紧勾上两人的肩膀,笑嘻嘻地说,“下次的事情下次再说,咱们还是先想中午吃什么吧!考了一场试觉得比打场仗还累,先说好食堂的饭我可吃不进去,不如咱们出去搓一顿…”
不管怎么说,单位内选拔算是告一段落,大家都有些激动,整个单位一下子比平时热闹了许多。前段时间因为彼此之间都处于竞争关系,大家之间的关系都有些微妙,而现在考试已经结束,成绩又还没出来,算得上是难得比较纯粹的时光,不由自主地让人联想起了高考结束后的那段时间。
孟夏梁也被这种气氛所感染,嘴角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闫项明如今也有了说话的对象,工作的时候嘴巴一直闲不下来,似乎要把前段时间因为考试没说的话一次性全给说完。
*
单位外面气氛愈加热烈,而此时,单位中王主任的办公室则是安静到了极点。
那个表现得令闫项明刮目相看的对象正坐在王主任办公室的真皮沙发上。
王主任恨铁不成钢地把杨洪业的卷子抽了出来,重重地拍在桌子上,“你是猪脑子吗?给你答案,你都不能完整的背下来?”
卷子的最后一道题杨洪业并没有作答完,翻译了一半便空在了那里,这道题答的字数比其他人少了不少。
杨洪业不以为意,嬉皮笑脸地说道,“王叔,别的题我都全都背下来了,就这道,我考场上死活想不起来!您消消气,反正其他人肯定答的没有我好!而且您想想,我要是全答完了,反而惹人注意!”
杨洪业父亲托关系找到王主任要答案之后,他自觉答案已经在手,根本没有去试图看过文章,自然也不知道文章讲的是什么意思。选拔之前,大家都在忙着复习的时候,杨洪业只顾着把这些翻译的答案死记硬背记下来了,因此,在答完题之后,杨洪业觉得自己在不看题目的背景下能答出九成已经是十分不错了。
王主任气得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他涨红了脸,“你自己蠢,就真当全天下所有人都和你一样蠢吗?你真以为你写成这样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吗?单位里人才济济,当然有人答的比你好!”
杨洪业毫不在意,立刻反驳“不可能!考试结束后,大家都在说这次的题目涉及范围太广、阅读量极大,看到最后都要看吐了,考试时间又只有两个小时,很多人连最后两道题都没时间读就需要交卷了。我好歹是背出了九成,怎么可能有人会比我更好?”
杨洪业只当王主任在开玩笑,他考完之后也听了大家关于考试的吐槽,自然知晓这次难度不同寻常。杨洪业也上了考场,当到了后期,他把题目作答得差不多之后便东张西望,看着别人抓耳挠腮、奋笔疾书的样子,这种样子肯定不可能是装出来的。
“不可能?”王主任也懒得废话,从中抽出一份卷子,狠狠地拍在桌子上,“怎么不可能!你自己看看吧!”
杨洪业脸色一变,他眼神中还是带着几分怀疑,但不知不觉手上动作快了几分,连忙把别人的卷子拿起来看——整个卷面字体工整又漂亮,前几题的答案都无可摘指,堪称完美,甚至连一丝一毫涂改的痕迹也没有。杨洪业越看心越慌,干脆把卷子翻到最后,直接看最后一处的翻译。
杨洪业脸色十分难看,因为他发现——这人写出来的刚好和他想不起来的那些,慢慢对上了。
这人竟然把最后一题也写出来了。
这下杨洪业是真的有些慌了,他急急地问,“主任这怎么办啊?这次的名额就只有一个人!选了他就没有我了!”
要是他们花了这么大力气、这么多钱,买通王主任,结果要到了答案却还是比不过别人自己考出来的,那他爸一定会很生气的!
“你现在着急了,早干什么去了?!”王主任脸色铁青,显然是不想搭理杨洪业。再想起杨洪业刚刚不可一世的样子,心里还有几分微不可查地舒坦。
年轻人啊,还是不能太拽。
该治治,就得治治。瞧瞧,这不就知道着急了吗?
“王主任,之前是我不好......我已经意识到问题了,但这事情总得解决呀!您就再帮我一次,以您的能力和水平,这点事情肯定不成问题的。”杨洪业一边说一边留意王主任的反应,可过了一会儿,见王主任脸色没有丝毫好转之后,他也开始有些不耐烦了,“王主任,我也不是白找你帮忙,这毕竟也是花了不少钱的,这件事情你也不想让别人知道,对吧?”
王主任瞪大了眼,他本想挫挫杨洪业的锐气,让他态度端正一些,没想到杨洪业竟然敢威胁自己。
撕破脸之后,杨洪业姿势也变了,他大大咧咧地翘起了二郎腿,与刚刚恭顺的态度截然相反,姿态与在食堂里见到其他同事别无二致。
刚刚短短一瞬,杨洪业已经彻底想清楚了,如今王主任与他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自己出了钱,换得王主任帮他解决一个名额,双方各有所需、谁也不欠谁的。若是他高兴,可以像刚刚那样服个软,可若是王主任一味地摆出这般姿态,那也可让他讨不了好处!
杨洪业忽然笑了起来,“王主任,我爸给你的,足够你好几年的工资了。这名额我不要也没什么,但就不知道万一你收了这钱又没办成事,哪天不小心被谁传到了领导的耳朵里,那可就不太合适了......”
王主任狠狠地咬了咬后牙槽,早知道杨洪业是这么个货色,他就不该贪那些钱!
两厢对峙了一会儿,气氛变得焦灼紧张起来,杨洪业翘起的二郎腿一晃一晃,破罐子破摔之后,反倒啥也不在意了。
良久之后,王主任重重地叹了口气,“笔在那边,你把答案补上吧。”
杨洪业听了之后这才喜笑颜开,他赶紧拿起笔后开始补写最后一题,一边抄一边还不忘感谢王主任,“王主任仗义!”
王主任看着杨洪业的样子,眼皮直突突地跳,他突然后悔当时为了一时利益,就应下这个差事了。收钱只是一瞬间的事,但看杨洪业这样子,便知晓以后想要摆脱杨洪业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但如今后悔也与无济于事,就算硬着头皮也就只能送佛送到西!
杨洪业对照着别人的卷子抄的飞快,在见过这份卷子之后,他心里已经生出了紧张感,不敢掉以轻心。
杨洪业不敢小觑这位对手,连前面的几道题目也不放过,一一进行对比然后补充完善。
见状,王主任心情也有些复杂。杨洪业或许认不出,但王树人在单位工作多年,在看到这份卷子的第一眼时,他就认出了卷子的主人是谁。
孟夏梁是单位里出了名的优秀,但这次在看过他卷子之后,王主任依然会被震撼。明明工作没几年,依然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翻译的如此出色,属实实力出众。
既有天分,又足够努力。
孟夏梁这个人是天生的翻译家的好苗子。
想到这,王主任心里还是忍不住泛起一丝酸涩。孟夏梁年纪轻轻,便已有多次出国经验,而他年逾四十,比孟夏梁大了接近两轮,辛辛苦苦工作二十多年,每天一丝不苟地做学问,却仅有一次出国交流经验,拿得出手的学术成果寥寥无几。别人或许会艳羡他坐到副主任级别,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像他这个年纪才只做到副主任级别,基本不会再升了。
他梦寐以求的事情,孟夏梁得到的太轻易了。
两人本不是一个年纪的人,以后在工作机会、资源分配上应当也不会有任何利益冲突。但这并不妨碍王树人在内心深处又赞叹,又嫉妒。
他并不喜孟夏梁,也不得不承认多年之后孟夏梁的成就绝不会止步于此,甚至有可能成为名留史册的翻译家,而这,也是所有学术人的梦想。
天赋这个东西,上天实在是偏爱得太过明显。
王树人思路继续发散,单位本身就是一个集体,每个人都要互相成长和进步,既然他已经多次出国,这次机会让给其他同事也未尝不可。
想到这里,王主任心情慢慢平复了下来,心里为数不多的愧疚便消散地差不多了。
此时,杨洪业也抬起了头,“王主任,这题我倒是抄完了,只是呢——”
“只是什么?”
杨洪业看着这两份卷子,勾了勾唇角,说道,“我的卷子已经修改完毕,但他的卷子也全部写满了,可最终名额只有一个,您说,怎么能确保最后获得名额的是我呢。”
王主任算是明白,杨洪业这种人前期看似大方,实则也小气的很。他们或许愿意出钱,但出了钱之后,便会像死皮膏药一样缠着你,不达目的不罢休。
王主任心知自己已经被赖上,没有别的路可以选,顿了顿说道,“这个我最有办法,不必担心。”
杨洪业还是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显然是想知道王树人的办法。
事到如今,王主任也不再遮掩,“这次考试都是主观题,一道题给分高低全看改卷人的意思。”
话音刚落,杨洪业的眼睛立马亮了起来。
打分这个事情,王主任丝毫不怕让人去核查,因为翻译本身不像客观题一样非黑即白,非对即错,翻译的好与坏是十分主观的,即使后续别人问到,他也能有理有据地解释一二。
杨洪业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谢谢王主任!那我就等你好消息了。”
*
“真是奇了怪了,你知道我刚刚看到啥了吗?”闫项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明明已经离开了好一会儿,但他整个人还是处于震惊当中。
见孟夏梁没搭话,闫项明也不在意,自顾自地接了上去,“刚刚!杨洪业笑得满面春风,从王主任办公室走出来!王树人出了名地难沟通,杨洪业一个啥也不干的关系户,这俩人反倒相处的还行?真是见鬼了!”
一个是严苛冷酷到了极点,一个是滑头到了极点。
这两人的组合凑起来确实有些奇怪,不过这种奇怪的念头,也只是在孟夏梁的脑海中一闪而过、转瞬即逝。
“下班就不要再想东想西了,管他为什么呢,和我们没关系的事情就不要浪费精力去想了。”孟夏梁拍拍闫项明的肩膀,像是要将他烦恼都拍走。
闫项明也明白这个理,可万一和自己有关系呢……
闫项明心里还在纠结,还没等他纠结完,孟夏梁先和他告别,“明早老地方见,可以先想想吃什么。”
闫项明点点头,每天早上他们已经习惯去阮云枝那里。
所以明天早吃什么好呢?刚刚选拔完可以吃点好的。
闫项明心大,平时也不会同时想很多件事。在闫项明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顺利地被孟夏梁带到了下一个话题。
*
第二天一早,阮云枝的店门口的人像往常一样多。
与往常不同的是,店里多了一个新面孔,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小伙子,穿着白色背心,举手投足之间隐隐透露出肌肉,看着孔武有力。
朱开如今接过了原先常蕾的活儿,阮云枝也有意让他们都多学一些,因此今早上便指导常蕾做起了面。
常蕾本就会做饭,天天在饭馆里看着云枝做面,耳濡目染,上手倒不困难。阮云枝稍微提醒几句关键点,常蕾便能做得七七八八了。
阮云枝双手算是被解放了下来,心思似乎也不知道飘到哪去了,直到闫项明和孟夏梁,一般出现在这里,眼睛才亮了几分。
“要一碗香菇肉丝面,配上一碟榨菜和两个茶叶蛋!”
“好嘞!”常蕾迅速地应了一句。
在常蕾准备面的空档,阮云枝则是直接开门见山,“选拔进行的又怎么样?”
阮云枝上辈子和孟夏梁一起生活了五年,别的不说,论学术和工作能力,阮云枝对孟夏梁的水平还是很有信心。
而上辈子,孟夏梁也很顺利地拿到了出国交流的资格。
阮云枝本不应该这么焦虑的。
但不知为什么,从昨天开始阮云枝的右眼皮直跳,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阮云枝的生活轨迹已经与上辈子有了很大变化,她便忍不住担心,她的命运改变会不会导致其他人的机遇也发生变化。
因此今早一来店里,阮云枝就想赶紧问问二人到底考得如何。
闫项明心里知晓阮云枝是真心关心他们,并不是来看热闹的,因此也大大方方地说,“卷子题量实在太大了,我勉强写了写,但最后还是没太写完,这次的机会估计是没戏了。”
阮云枝安慰道,“机会还有很多,若是能通过这次发现自己的问题,日后工作当中予以补齐,那这次考试就是有收获的!”
阮云枝这么一安慰,闫项明心里也跟着宽慰了几分,“是的,平时我总以为自己还不错,但还远远达不到要求,也就只能再接再厉,等待下次了!”
阮云枝的视线又向孟夏梁看去,她的眼睛极亮,眼神中似乎还带着几分期待。
那视线带着关切又毫不遮掩地直向他二来,纯粹而灼热,孟夏梁突然觉得自己脸颊有些烫。
孟夏梁从上小学时就表现出了超人的天赋,在拿过几次第一名之后,孟敬平和夏娟就极其放心他的学习,对于他的考试成绩鲜少过问。
似乎阮云枝是第一个这么关切他到底学习工作如何的人。
从小亲朋好友会夸孟家出了个神童,孟夏梁并没有多大感触,但这次他突然十分庆幸自己学习还算拿得出手,所以他才能在此时顶着阮云枝的视线胸有成竹地回复一句,“应该没有问题。”
拿到这个名额,应该没有问题。
阮云枝了解孟夏梁的性格,知道他不会自吹自擂,平常都是做十分只说七分,如今他说应该没问题,那就是真的很有信心了。
想到听到这里,阮云枝的心总算安定下来,彻底的放回肚子里。
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语调中带着明晃晃的开心,“等你们出成绩的时候,可要第一时间告诉我!我请你们吃东西!”
少女面容明媚灿烂,孟夏梁跟着也开心了不少。
真的有这么开心吗?
孟夏梁想不明白,但也不自觉地扬起了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