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往事
金颜玉入仙门之前,与寻常女子并无不同。
有一个美满的家庭,有一对疼爱她的父母,和懵懂的少女时光。
她是真正的玛丽苏女主,一没有悲惨身世,二没有坎坷过往。就连起点都让人望尘莫及,投胎在啥也不缺的富人之家。
当年金家在云州名气极大,可谓富甲一方。而这富贵也不是她父母打拼的,乃是生来自带。
据说金家祖上一代从政,二代从商,结果后人龙凤成翔,再没出经世人才。
可能就是因为上一辈太拼了,导致后人单靠祖上积攒下来的赏赐和财富,就够吃到下下下辈子,所以没有奋斗的动力。
她祖父祖母,她爹娘,个个啃老本混吃等死,除了凑在一起打马吊吵嘴制造家庭矛盾之外,平时没什么事做。
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金颜玉不仅不缺钱,也不缺时间,还不缺陪伴,自然也长成了个混吃等死的姑娘。
每天的日常,就是花钱,购物,听戏打赏,挥金如土。和家里人一起打马吊,调解他们因牌品不好赖账出现的纷争。
那时的金颜玉,整日浑浑噩噩,从不知什么叫上进,做着无意义的事重复生活。
直到那一日,她家的老邻居因做生意被诓骗,赔得破了产,不得不搬走,宅子就被一家外地人给买下了。
金颜玉想着能和她家做邻居的,双方定然实力相当,好奇中自行敲开了隔壁的门,想着先打个交道,以后若是三缺一也好拉人。
进了院子后,却发现新搬来的这一家和自家的布局全然不同。比之她家的金光闪闪,这宅子看上去如此素雅。
金颜玉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想错了,其实搬进来的是书香门第。
可越走近,她发现院中布局并非表面上那样简单。
小路以鹅卵石铺就,花园里种上的是最难养也最名贵的花种,圆形的雕花窗不知耗费了多少工匠心血,就连金家,走廊也不会全铺上地毯……
很难说对方不是在炫富,不过她家是明着炫,这所谓君家则是含蓄地炫富。
到了正厅见到主家,她以为对方会是和她爹一样穿金戴银,大腹便便的老头,却发现俯在书案的是个小哥哥。
那一年,她不过豆蔻年华,行为上一身恶习,思想上懵懂无知,那一天才见到了和她所处生活中完全不一样的人。
那名少年看上去也不过束发之年,端正地坐在书案旁,提着笔处理摞成几排的账本。
屋外艳阳高照,屋内却紧闭门窗。少年瘦弱的身躯裹在厚厚的大氅里,手上还拿着个汤婆子。
环境静谧,只有咳嗽声时不时响起。
不知是点香的气味熏人,还是四处的氛围,让金颜玉热得冒汗,她只记得那时自己颇为无礼地指着人,不可思议道:“本小姐让你给我引见主家的叔叔伯伯,不是让你给我找玩伴!”
少年抬起头,露出一张苍白的病容,他不急不缓地整理了衣袍,看着她微微一笑:“我就是君家家主。”
金颜玉不肯相信,“你?君家没别人了?”
在她印象里,这个年纪的男子还是家中的纨绔子弟,整日里只会招猫逗狗,怎么可能管得了全族事宜?
君无暇弹了弹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抬手让人备茶,“我那些叔叔伯伯都不如我争气,因此只能受我管束。”
他看着面前昂头挺胸,一脸傲然的小姑娘,她的年纪尚小,相貌五官却已初显轮廓,待长开后,定是个美人胚子。
惊艳隐藏于眼底,君无暇的笑容似是焊在脸上一般,从未消失:“敢问姑娘芳名,寻我何事?”
金颜玉负手仰头,十分骄傲地自报家门和名姓。
一提起金家,云州城何人不知?她自信对方听了她的家世,还主动结交,一定会惊喜。
却不想对方听后竟笑出声来,所说的话让她耿耿于怀多年。
“金是好姓氏,颜玉也是好名字。怎的连起来给人一种……又雅又俗之感?”
二人初次见面,金颜玉对其印象很差。她的名字是祖父和爹商量着定下的,取自“书中自有颜如玉”一句,多么有意境格调,是那货不懂欣赏!
她之前从未觉得这名字不好,在被萧无暇取笑过后,她回去气得大哭一场,闹着要改名字。
全家苦想新名字之时,君无暇备着重礼登门拜访。见她父母唉声叹气关切询问,得知原因后又哭笑不得,主动找到金颜玉解释。
“金小姐的容貌和芳名皆是天底下最好的,都怪在下久居生意场,习惯言语争锋相对了,不是真心话。”
金颜玉在气头上,下意识顶了回去,“这么说,你经常说假话?”
君无暇听了还是笑眯眯的,并不生气,“但我上一句说的是真话。”
“我如何信你?”
“若你愿意,可向我提几个问题,我必知无不言,绝不说假话。”
正合她心意,金颜玉本就好奇这个病弱的少年,“我还是不信,你家中怎会让你做主,你只比我大几岁,能行吗?”
那时她不爱读书,不学无术,没意识到她说的很多话都不妥。
君无暇脸色微寒,答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不要以年龄论长短?在下家中确实无人,父母已逝,兄弟分离,叔伯姑嫂抢我家业,赶我出门。”
他又弹了弹衣袖,“可惜他们太蠢,经营不善,又被我给抢回来了。这一次,被赶出家门的自然变成了他们。”
“……”
少女顽劣,却不是心坏之人。
几句话加上对方蓦然低沉的情绪,让金颜玉感到了愧疚。她也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拍拍他的肩,“没事儿,都过去了!”
君无暇看了她一眼,似不在意:“我本就无事,你还想问什么?”
须臾,金颜玉看着他穿着的狐皮大氅,有一种热是自己看着都热:“你很冷吗?”
君无暇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这么问。
意识到对方的关心后,他似是真正开怀,笑出声时卡住了喉咙,止不住咳嗽。
金颜玉看得心惊胆战,又不敢贸然上手,生怕把他肺给拍出来。
常年冷白的皮肤,衬得双唇更加红润。
不知过了多久,君无暇止住咳嗽,低声道:
“冷。”
“我出生之时,先天不足,自带寒症。”
“曾有世外高人为我算过命,说我慧极必伤,天年不永。”
说起这些时,君无暇语气淡然,仿佛说的不是他,而是不认识的陌生人。
“所以,”他笑着去看金颜玉,“我要抓紧所剩不多的每一刻,去实现我的抱负。”
“我的理想,就是让君家商行遍布九州!”
很多时候,对着亲近的人说不出的话,却可以向旁人情浅言深。
他本心思深沉,许是女孩的眼神太真挚,让他忍不住倾诉欲望。
而金颜玉从君无暇身上感受到的,又是另一层震撼。
人会有与生俱来的同理心,当他淡然提起自己的遭遇和命运时,金颜玉对其感到悲伤和同情。但在他谈到自己的豪情壮志时,明明情绪更激动,金颜玉却失去了这一段共情力。
她懵懂而恍惚着,无法代入自己。因为她从未认真思考过自己有没有想做的事,以后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在遇到君无暇之前,她的想法和大多数女子一样,儿时享受童真快乐,到年纪了就听从父母之命,寻个满意的人家嫁出去,从此相夫教子,老了就跟上一辈一样含饴弄孙,动不了就躺着等死。
人一辈子,不都是这样的吗?
周围的人都是这样的,也是这么告诉她的。她受着他们的影响,没觉得哪里不好。
此刻,却有一个先天体弱,病痛缠身,一看就活不了几年的人在她耳边大言不惭,要在活着的时候做能影响九州的人物。
他都能这样,那么自己呢?真打算随波逐流过完一生?
那一年,云州金小姐麻木了许久,头一回清醒了一下。
此后数年,无论她和姓君的如何,回想起来还是感谢他的。有的人出现在自己生命里的时机恰当,无形中帮到自己,便是贵人。
不过金颜玉还是更加感谢自己,她生来有悟性,没有浑浑噩噩到最后。
第一面,两人你来我往,金颜玉口无遮拦,君无暇亦睚眦必报。
这次过后,他们消了之前的隔阂,成为朋友。加上又是比邻而居,见面的次数很多,就这样过了好几年。
北辰仙宗的人都说,明辞是她的同门师兄,青梅竹马,金颜玉从不应声。
在她心里,只有和君无暇一起成长的那段时光才算是青梅竹马。
那人于她亦师亦友,教会她许多道理。
她找夫子教习自己经世博闻时,爹娘完全不理解,在他们的世界里女子又不能参加科举,字认多了也无用。还不如学一下琴棋绘画,女红厨艺什么的,将来嫁人不会被婆家挑剔。
君无暇却特别支持她,言道读书可以明是非知荣辱,还可以开阔眼界,让她好好读,莫辜负自己的名字。
熟读各类诗词歌赋,游记志怪后,金颜玉特别想见识世界之广博。她想游历,想去与家乡风俗人情不同的地方,看别人的生活与自己有何不同。
君无暇经常出门谈生意,听了她的想法后便悄悄带上了她。
当然,回来被罚也在意料之中,毕竟像他们这样孤男寡女远走他乡的行为,对于世俗来说还是太超前了,家人自然盛怒。尤其是女子,不顾名声如何嫁人。
这些年,金颜玉的眼睛看到更多,耳朵听到更多,久而久之,她越发反感诸如“嫁人”、“婆家”、“妇德”之类的字眼,家里人拿这些理由压她的时候,她几乎瞬间就炸了,一条条反驳了过去。
“为何女子非得嫁人?婆家又没养我,我干嘛替别人家考虑那么多委屈自己?为何有专门教女子守妇德的书,却没有教男子守夫德的书?”
从小到大被全家团宠的她,因为死不认错,气得祖父请了家法。
像君无暇这样羸弱的人,那时却死死将她揽入怀里,挨了这些棍棒。
事后金颜玉还气了好久,一边帮他上药,一边数落他。“事情是我俩一起做下的,一起受罚也算应当,但你干嘛要把我挡住,你也觉得女子天生比男子弱?看不起人是不是?”
君无暇笑得咳嗽不止:“好了我知道你最厉害,都是我的错。我觉得金家钱财反正养了这么多后辈,多养你一个又怎么了?不嫁人也好,咱们可以永远做邻居。”
说到此,他的眼神暗了一下。
金颜玉也是这样想的,奈何家里不愿意,世俗也不愿意。
及笄之年,提亲的人络绎不绝,家里每天都在纠结,与哪家结为姻亲是最好的,没人问她愿不愿意,在他们看来她也不可能不愿意,这个年纪就该嫁人了。
她心烦,常跑到外面去散心。也是在这一年,她路遇妖兽,白衣道人从天而降救下了她,还当场秀了仙法。
对方言她根骨出奇,仙缘极佳,给了她一张寻仙令,让她拜仙门。
修仙,从未想过的道路。
可以长生,可以远离俗世,还可以看到更多,看得更远。不必拘束于嫁人生子的框架中,走出自己的人生。
金颜玉终于有了真正要做的事,回去便告诉了君无暇,那是唯一可能理解她的人。
这一次,君无暇削竹子划破了手,他的眼中是从未有过的慌乱。
这个理想,是他没有办法与之一起实现的。
他太清楚了,自己这一生注定无缘任何仙门,只会在俗世浮沉。
金颜玉跟着他的沉默一起沉默。
因为修仙远离世俗的同时,也会远离过往的一切亲朋好友,斩断所有不舍。
君无暇默默包扎完自己的伤口,突然伸手捧住她的脸。那一刻,他眼中闪过一丝精明:
“既然如此,你嫁给我吧。”
金颜玉呆住了。
君无暇笑得像一只狐狸,循循善诱道:“我是个生意人,凡事权衡利弊,你嫁予我,有很多好处的。”
“我家财万贯,命中无子,产业无人继承,需要一个妻子。我无父无母,薄情寡义,亲戚断绝来往,你无需伺候公婆,讨好别人。”
“最重要的是,我早死。有仙缘的人不必急于一时,我死了你再去拜仙门也无妨。”
金颜玉:“……”
这辈子第一次见有人这样求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