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就是有人賭命把你帶來世界的日子
音樂輕輕演奏起,歌姬的聲音如夢似幻,筵席的桌子繞著一個中等的圓舞台排列,每個人都能看得到的配置,當然凌帝的位置就是最好的視角,所有表演者都會默認那邊為舞台前方。
我和首鎮的位子極為微妙,我倆排在凌帝的左右,三個人用一張大几。
舞姬隨歌聲上台,只有一個女子,身著白衣,那布料似蝶翅般輕薄,輕易可以透過光看到內裡,所以寬大的外衣袖子,被白色的內裡襯得漸變,真的就像是一隻蝴蝶撲著翅膀上台。
前後左右四面大銅鏡,啊,是我家賣的鏡子!金屬磨到極致後,跟現代的水銀鏡一樣非常清晰,這麼大的鏡子一年只能做出6台,要花很多人力去磨,這也是為什麼我們回鄉酒樓可以養得起老人與稚子,他們能幫忙磨鏡子,這種鏡子的最後一種砂紙,其實是麻布,成本極高,只有皇親國戚才會擲千金購買,為了來皇帝面前表演,還真是下了重本。
鏡前他們放了蠟燭,反射著舞姬像是一盞盞舞台燈,單獨打在她身上,雖然皇宮裡就算夜晚也燈火通明,但黑夜還是黑夜,舞姬彷彿神明降世般通體發光,她舉起手、袖子抖落時露出纖細的臂膀,真的美到讓人心醉,一個花手再旋轉,人怎麼能這麼輕盈,如若不小心拉著就要飛走了,她轉身時,黑色如瀑的青絲束著白絲帶,白色與黑色對比下,連髮絲也有生命般舞蹈著,光線穿過髮色,粼粼地光暈,更令大家看得如癡如醉。
我注意到很多男子的表情後,就隔著凌帝偷瞄了首鎮,想知道這會不會是他喜歡的類型,但發現他一直看著我,捕捉到我偷瞄的眼神,對著我微笑,凌帝一直看著我們,時不時他就露出「我的cp我守護」的開心,枉費這個舞姬跳得如此令人心醉,這兩個VIP都沒在看表演。
凌帝趁舞姬換裝的間隙,站起來宣布:「今日不但是中秋佳節,更是白老闆的生日,既是宮宴也是家宴,大家暢懷痛飲。」
家宴?所有人瞭然於心的表情,但我知道他的家不是大家想的那種,我看向首鎮,看不出他的情緒,我只好做出「怎辦?」的嘴形,但他捕捉到我偷瞄,回我一個聳肩,話說大哥啊,你預定的老婆快被皇上搶走了,你不緊張嗎?我挑眉抗議,首鎮給了我苦笑又無可奈何的表情。大家的座位隔不遠,我倆還夾著凌帝,還是得留心,所以只能擠眉弄眼。
接著凌帝繼續開口:「作為給白老闆的生辰賀禮,從今日起,本國及笄的女子,皆可自由參加科舉考試,父母不可拒絕、地方官員必須鼎力支持,女子有才有德,就有資格立於朝堂之上。」
此刻我彷彿被舞台上的聚光燈淹沒,陷入了自己的沉思,站在人資小姐姐的面前與她對話。
「終於,你的生日禮物,我做到了。」我說時還有些哽咽。
「這個世界會變得更好。」人資小姐姐笑著說,那釋然的表情我懂,我們終於把眾人的人生從肩膀卸下來,不再背負女孩們的命運。她們原是弱者,總需要我們幾番周折去斡旋,為她們爭取最好的結果,現在她們可以自己上戰場,披荊斬棘為自己,也為後繼者開拓一條全新的路,雖不知道這條路通往哪,但只要出發了,就一定能到達遠方,而那個遠方終於從腳下這一步開始。
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
舞姬換了一身青色薄紗,內裡的黃色,趁著薄紗顏色時淺時深,她雙手疊起在胸前,我微微聞到一種非常陌生、無法分辨的香味,我們回鄉酒樓是有香舖的,醫毒雙聖手的弱水說過有些香是有毒的,聞到不熟悉的味道要閉氣。突然四面鏡子全部轉向我們,我眼睛被炫光暈得看不清,舞姬雙手打開的瞬間,我衝起來把凌帝撲倒,隨著舞姬展臂劃出大圓時,她的寬大舞袖掀起了一陣香風,袖子裡藏著的細細粉末,灑了滿舞台、長几都是,首鎮霍地站了起來,龍駟直接站到首鎮前面,他的背上都是粉末,侍衛全衝過來。
痛。「有毒!」我立刻喊出來警告大家,雖然一開始閉氣了,但開口這一聲還是吸到了一些。我滿身滿頭的毒粉,不適感從一點點的痛逐漸漣漪,從心臟擴散到全身,等擴散指尖時,心臟那的痛已經比第一波強烈許多。小駟也倒下了,我看著他吐出鮮血:「大人,我先走一步。」首鎮走過去,親手闔上了他的眼。好在我沒把小春帶來,至少沒害死她。
我摀著胸口倒下,痛讓我糾結蜷曲著身體,凌帝爬起身想過來扶我,我大喊:「譚公公,別讓皇上過來。」我往後蹭了好幾步拉開距離。
因為比龍駟矮,此時我背後、頭上都是有毒的香粉,凌帝被眾人抱著攔阻,他掙脫不開,只能一直大喊太醫。侍衛們跟五名刺客交手,刀劍聲不絕於耳,不,四名刺客,我瞥見舞姬已掉在地上的頭顱,首鎮抓著無首屍的手腕,把「她」拎起來翻找,我瞬間明白他要找解藥給我。
可是我已然明白若刺客是針對凌帝下手,不可能帶著解藥,意識迅速渙散,太醫們用布包著自己的口鼻,用清水沖洗我全身的粉末,一開始他們先用桶子潑水,我彷彿被水狠狠打了一下,忍不住發出吃痛聲,也清醒了不少。
我聽到凌帝大喊:「誰敢潑,我砍誰腦袋!」太醫們個個拿著桶子,手足無措,凌帝讓譚公公把所有宮女都叫來,每一個人手上都是一匹洗濕的布,一個一個輪流擦拭我,她們都沒用布巾包口鼻,我一直喊:「叫她們包起來。」但拼盡全力的聲音仍然太過小,凌帝問太醫們我說了什麼,其中一名太醫說:「白老闆說她很痛。」
我人還沒死,就敢「假傳聖旨」?在太醫心裡這些宮女的死活遠不及救我重要,我揪著眉看向首鎮,他把鼻口包了起來,然後對著所有宮女說:「包起來!」
宮女們原本看到太醫們,也很想包口鼻、保護自己,奈何人微言輕,她們得到首鎮指令,馬上紛紛拿帕子有樣學樣,皇上大喊著:「沒救活白茴香,整個太醫院都得陪葬!」所有宮女也不敢吭聲,因為連太醫們都得死,她們的下場只能更糟。
宮女們亂哄哄地抱來許多絲織布料,洗濕後幫忙擦拭,首鎮剛剛翻找無果就走來,太醫回稟已經去掉我身上大部分的粉末,我費力舉起的右手,倏然頹落的右手被首鎮捧在掌心:「你中毒了嗎?」我問首鎮,因為我當下只能先救凌帝,國家不能再換一次皇帝,人民也都無法再承受一次癸巳之亂了,我真的能體諒首鎮當下的選擇,當我做出一樣的決定。
首鎮搖頭:「我看你撲過來時立刻閉氣了。小駟擋著我,我又用披風擋住了大部分的毒粉。」我看向脱在一旁的披風,鬆了一口氣,我雖然當下也閉氣了,但我撐不了太久,皮膚也接觸到大量的粉末。
細看能看見他倆的表情,是真的充滿了害怕、憤怒、徬徨無助,我從凌帝的嘴形,知道他喊太醫問情況,越喊越大聲,但我痛,大家的聲音也變得好遙遠,我突然擔心起來,這時死,不就連白瑜的最後一眼都沒見著?
首鎮把我扶起抱在懷裡,這姿勢有點熟悉,今年凌帝生日宴,我喝醉了,他把我抱去涼亭等酒醒,也是這樣抱的。他席地而坐,讓我坐在他微曲的兩腿之間,我頭無力地靠依在他的胸前,兩腳就墊著他一邊大腿到髖骨的位置,整個人溫溫熱熱地陷在溫暖裡。我被洗淨後,皇上終於能過來,他把龍袍直接脫下給首鎮,首鎮立刻意會過來展開包著我、裹好,免得我受寒,但其實我都快死了,還怕什麼受寒?
而且我死前還黃袍加身嗎?我看向旁邊那些濕漉漉的布料,這些布料品質都很柔滑,應該是今年織造局的貢品,拿來擦毒粉太浪費錢了,反正也救不活。
筵席上剛剛亂成一團,舞得動人心魄的舞姬,她的頭顱像一顆蹴鞠一樣,被慌亂的人群踢到角落,持鏡打光的人,也一一倒下,他們四人雖招招致命,但宮裡的侍衛是一等一的強,制伏這些刺客根本不消一刻鐘。此刻周遭除了跪趴著的太醫和宮女們,所有權貴都躲到不知道哪了,趴著的人啜泣著,他們的命全部懸在我這快斷不斷的氣上。
從心臟漣漪開始擴散,痛到了胃,我反胃吐了出來,但我看到首鎮用手接住了一掌的殷紅,凌帝不知道什麼時候哭了,一直喊我,一邊用內裡的衣袖擦掉我嘴邊的血。
「龍袍……會弄髒。」包著我的龍袍上一片大紅。
凌帝哭著喊不準我死,邊哭邊喊:「茴香等你好了,我封你當長公主,首鎮做我的哥哥,我讓你做我姊姊,比我還大,我們會一起好好生活在一起,我求你、不要、不要留下我,我已經沒辦法再承受被丟下了。姊姊,我讓你當姊姊,我以後再也不敢兇你了,我的……誰都不能從你把我身邊搶走。」凌帝此時已經退化成了稚子,我從妹妹晉升成姊姊也沒用,我知道自己沒藥可救了。
首鎮一言不發只是落淚,我這輩子居然死得這麼突然,連白瑜最後一面都見不著,最糟糕的是他們一定不會把我的屍體讓給白瑜,連我的墳都不會在宮外。
「皇上……求你……」我不能讓白瑜這麼無依無靠地面對我的死亡,已經天人永隔了,若我在墳裡、他在宮外,那對他太殘忍了。
「你說……只要你好好活著,什麼都可以給你。」皇上拼命點頭。
「你答應我,讓白瑜……讓白瑜每年帶著回鄉酒樓的所有人……盡量……所有人來給我上香。我想……」
「我不準你講死!」凌帝氣急敗壞想捂住我的嘴,卻被首鎮一手抓住:「讓她說完。」
「我想每年看……看看大家……長大了沒?」我這樣的遺言,應該可以讓白瑜每年給我的墳上香一次吧。只能做到這樣了。
「還有,別……別賜死誰,我不想……黃泉……黃泉路上太……擁擠……,他們下地……下地府還罵……罵我。」
「他們敢,我誅他們九族。」太醫們全部蜷縮了一下,頭一直嗑地求饒,忍住哭泣的嗚咽聲不絕於耳。
「你給我的……我的生辰……禮物可……還算數?」我得確保這件事。
「算數,我是皇上,一言九鼎。」凌帝握著我的手,拼命點頭,眼淚像水晶斷鍊,一顆顆掉落。
我掙脫出右手,揪住首鎮的手肘衣袖:「首鎮,我……我喜歡你,今生無緣,你……好好活著,找……找一個喜歡……的人,照顧好……凌帝和回鄉酒樓的……的大家,對不……起,最終只……只……只能拜託你。」對不起,我對你只能止於喜歡。
「弱水……」湧起吐意,一口血又吐了出來。凌帝兩手盛起吐出的血,彷彿盛住就能減緩我死亡的速度,但其實不能。
「弱水醫……術了得,腦子又好,替我轉述,讓她頂……代替我進宮,偶爾照看你們。小春除掉奴隸籍。佑春堂……」差點把弱水醫毒雙聖手講出來。我一直吐血,一張口就被血嗆到咳嗽,一直咳、再也無法交代遺言,我有太多想講的,卻再也說不出口。
首鎮把紅瑪瑙的鐲子戴在我左手腕:「戴著吧,這樣下輩子才找得到你。」他一直在流淚,我其實早在倒下時,就痛到哭了,現在也分不清臉上的淚水是痛還是悲。我這是要去投胎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