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
-﹣莱昂纳德．科恩《颂歌》
长达一周的暴雨后，川南镇终于在开学那天迎来了烈阳。
骤雨，初晴。
云被光撕开了裂缝，画出云与天的分界线，金灿灿的阳光倾泻而下，让人睁不开眼。
梧桐枝叶繁茂如新如洗，阳光从密密层层枝叶间透射下来，波光粼粼，铜钱般印在积水小池上。
新的班级里，女生男生围城不同的小圈，聊着暑假看到的电视剧，新开的网吧，嬉笑声不断，闹哄哄的比蝉鸣扰耳。
窗边趴着一个迎光闭着眼的少女，同学也都默契的没有一人去打扰她，洒向她的光像是天然的屏障，将她与与周遭分隔开。
叶桐均匀地呼吸着，长长的睫毛轻轻扑闪，像是睡着了。
“我听说来了一个市里的同学。”
有个女生扯着大嗓子，开启了新的话题，大家便都纷纷加入了这场关于新同学的讨论中。
“男的女的？”
“男的男的！！！帅死了，我刚刚在楼下看到都感觉不能呼吸了！！”
“城里面的肯定帅啊。”
“不不不，是那种帅，哎呀，反正老娘形容不来，白的发光。”
“我也看到了，不过我看到背影，他旁边那个应该是他爸，看起来就很凶，估计是大官。”
......
叶桐静静听着，暗暗想着她们口中新同学的模样。他会是什么样呢？白的发光......该不会是病秧子吧？又或者带着金链子，镶着金牙，反正就是一看就很有钱的样子。她在脑海里模拟出他的模样，皱眉抹杀掉，不好看，怎么想都不会好看。
大家的讨论声没有停止，叶桐也一声不响地“加入”。
她习惯了一个人，越是乱糟糟的环境，她反而越觉得内心安宁。
朦朦胧胧中身旁的声音小了许多，闭着眼的世界也随之黑了些，想是班主任来了。
叶桐慢慢睁开眼试图看清遮住她的人，但光线刺眼她有些不适应，她只好直起身撑着桌子用手捂着闭眼缓了好一会儿。
“你好，请问我可以坐你旁边吗？”
声音再次响起，她后知后觉是对自己说的话。
她循声偏过头，这一下，她看清了他的模样。
他很高。
这是叶桐的第一印象。
他只站在那，长长影子便将她完完整整地笼罩。头发在烈阳下反射出金色的光，她看着那张与想象中截然不同的脸，闻到了“阳光沙滩”的味道，这是她最喜欢的一款酒，由伏特加和薄荷糖浆搭配而成。
“我可以坐这吗？”
他再次道，用着标准的普通话，像是新闻联播里的那样。
叶桐的眼神从他脸上迅速移开，低下头脸上带着一贯的疏离。突如其来的心跳让她有些不知所措，她拽紧衣角让自己镇定些。
左右扫视了一圈，她偏身看向后面空闲的位置，开口淡淡道：“那还有位置。”
她的话语简洁干脆，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少年虽点了点头，但却不以为然，将书本放在桌上顺势坐下。
她身体蓦然变得僵硬，手不自觉握紧，不知道该放到哪里。城里人都是这样的吗？叶桐想着，开始各种犹豫要不要再次开口，会不会是因为她的普通话不够好，他听不懂。
或许她应该站起身，寻找另一个座位，可惜她像是被钉在了座位上，怎么也动不了。
“我叫尹时舒，你叫什么名字？”他侧着头，看着她。
叶桐紧紧抿着唇，并不回声。
心却在鬼使神差的好奇着身旁的人。
他名字很独特，和镇上的都不一样。
他为什么会来小镇读书？是被城里开除了吗？但他不像是坏孩子。这么想着，她又想起自己曾在酒吧遇到过城里来的客人，是一位姐姐，她也和他一样特别，和小镇上所有人都不一样。她还记得那时候点一杯很贵的酒，就静静坐着，喝完了也不会耍酒疯，安安静静地就离开了。
他一定不需要为学费烦恼吧，是不是也会像童话故事里那样，睡觉的时候可以躺在爸爸妈妈地怀抱里听着小怪兽的故事......
她握着笔，在新买的草稿纸上画着自己也看不懂的图案，将乱七八糟的想法通通化成杂乱的圈。
“同学你就别问了，叶桐她不爱和别人说话。”
后桌有人戳了戳尹时舒，给予善意的提醒。
她并不生气，事实上，她十分感谢她的话。
那一刻，她只希望他能快点明白她的孤僻，离她远些。
她没想到，尹时舒好像并不在意，“原来你叫叶桐啊，是梧桐叶的叶桐吗？”
叶桐指尖微不可见地颤动了下，握着笔的手更紧了些。
蝉鸣更加嘹亮，偏这时风轻起，将纸张一脚轻轻吹起，像是无形的手要翻动。
他朝着窗外看去，眉眼向下弯，“我还蛮喜欢梧桐的。”
风吹动她的发丝，飘扬着轻浮她的脸颊，雪白的肌肤就那样泛着淡淡的红。
对于他的热情，她不知道该怎么逃避。她该是抗拒的，却好像怎么也讨厌不起来。
应该说谢谢吗？还是应该夸赞他的名字，她不知道。她与世界好像早就断裂了，越是想着，越是觉得心似乎被一层隔膜包围着，孤寂落寞。她不爱言语，思绪却杂乱得可怕，正如此刻，她的想法不断撕扯着自卑的灵魂，眸间暗淡了许多。
“同学，你是市里面转来的吗？”
男生一问，便熙熙攘攘的涌上来一群人，以尹时舒为中心。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阵仗，他微微一怔，支吾着，“啊，这个。”
“兄弟，可以和我们说说你们那吗？市里面网吧是不是有几层楼？”
“对啊对啊，我也想问。”
“你们都玩些什么？”
“你们是不是家里都有一台大电脑啊？”
“是不是还有电竞房？”
问题层次不穷，他也不急不燥，用着不同于其他朋友的蹩脚普通话一个一个的回答。很快便和他们聊得热火朝天，游刃有余，没几分钟便和他们打成一圈，最后成为男生圈子里所谓的大哥。
即使很嘈杂，但叶桐清晰能听到他的话语。他的声音很柔，涓涓溪水般，泛着柔。
她趴着，脸朝窗外，闭着眼。
暗暗地听着他们的对话，她像是窥探星星的孩子，想要拨开一层又一层的云雾，好奇又向往。
窗外宁静，只有树梢和微风在低语。
少女的心事就着窗台暖阳，隐匿在书本上，斑驳的身躯，只能无声低吟着。
“好，大家安静啊。”
伴随着话音落下，教室顿时鸦雀无声，叶桐直起身朝讲台看去。
“我嘞，先来自我介绍一下哈，我是你们的班主任，我叫徐文立，你们叫我徐老师就行。”他个子很矮，挺着大肚腩，说话的时候肚皮也大幅度动着，很是滑稽。
台下开始有人窃窃私语，伴随着嬉笑的声音，大多是在讨论他的外貌。
他也不恼，从裤兜里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那个，不要看我矮哈，我在咱们小镇上教书也是很多年了，和你们大多人家长都比较熟哈，这打个电话偶尔说说你们的学习情况也是不可避免，所以你们最好自己把握好，不要被我抓到。”
他语气很和蔼，但话语却字字诛心，教室再次哑然无声。
她见过他，他也去过酒吧。她还记得他当时喝醉躺在酒吧里，怎么喊也喊不醒，她最好只好无奈地和同伴一起将他抬到门口去。她心里暗暗想，以后在酒吧可不能被他认出来，否则工作不保，她开始盘算着是否需要去隔壁那条街买一个口罩。
思绪分散着，徐老师叫住她，“那个，叶桐，下课你来我办公室一下。”
这个早上，叶桐都魂不守舍。
她不确定那天徐老师是否醉得断片，如果徐老师认出来她，那她以就完了。
“你在酒吧工作？”他单刀直入。
叶桐微微一怔，咬了咬唇，“是。”
他叹声气，眉头微微皱起，“你不是孤儿。”
是陈述句。
叶桐轻咬着下唇，半晌才应道：“嗯。”
她脑海飞速旋转着，是否要和他撒谎，或者应该诉苦，但都被掐灭掉了。她开始遐想着，如果老师知道自己是离家出走，那他会不会去报警，如果被爸爸找到，她大概活不了多久了。
“你在酒吧？”他的眼睛里盛着说不明波澜。
叶桐曾在酒吧老板眼里见过，她把它看作是善意。
意识到这一点，像是被施了定身术，她感觉四肢动弹不得，心底的情绪却是猛烈一颤。
她的下唇被咬得没有了血色，“我......”
“我会尽力帮你争取奖学金，当然你自己也要努力。”他说着，拿了一颗糖递给她。
她眸光闪动，轻轻接过。
“老师小时候其实也和你一样，童工不好找吧，在酒吧要小心，有需求可以随时找我。”他说着，有些哽咽，“你比我厉害很多，好好学习。”
叶桐点了点头，纠结着措辞，松开紧咬的牙，开口道：“徐老师。”
“还有什么事吗？”
她微微弯腰，“谢谢。”
谢谢。
谢谢你出现在我无助的十五岁，作为第二个给予我认可的人。
回到教室，已经空荡荡的没有人影，开学的第一天，领了书就可以离开。
叶桐在座位上发了好一会儿的呆，才准备收拾书包离开。
“叶桐。”
她回过神，对上门口少年的眼眸。
一缕阳光正好洒在少年的身上，他的周身泛着光，就连边沿也影影绰绰镶着边，耀眼而肆意。
尹时舒手中拿着未拆开的雪糕，对着她挥了挥，“刚刚班长发雪糕，你不在，我给你留了。”
叶桐收回目光，收着书。
他走近她，将雪糕放在她的桌上，偏着头，“你不问我班长是谁吗？”
他实在高，只要站她身旁，就能严严实实的遮住光。
叶桐动作停顿一瞬，摇了摇头。
对于她的回应，尹时舒显然是没有预料，手撑着桌子一转坐在了自己的桌上，顿时像是得到了燃气，充满活力。
“你猜对了！！！是我！”
叶桐看不懂他，只是觉得他很像酒吧门口的小狗，听不懂人话，看不懂人的表情。
但.....她是喜欢流浪狗的，它不害怕她，毛软乎乎的，蹭着她很舒服。
叶桐意识到自己又开始想得多了，微微挑眉抹去脑海中的想法，将书包背起。
“以后我罩着你。”
他说的认真，叶桐有一瞬的愕然，内心暗自吐槽着他的幼稚。
“麻烦让一下。”她说着，眼神没有一瞬落在他的身上。
尹时舒不恼反笑，先朝前走去，背对着她说，“明天见！”
他背影消失在门口那一束光中，影子却久久不散，伴着随风吹起的窗帘，落在她的脚尖。
收回视线，她目光落在泛着水珠的雪糕上，小声道：“谢谢。”
窗外温暖阳光透过缝隙，倾斜洒满教室的桌椅，泛着晕黄的光线，空中飞舞的灰尘也一清二楚。
透过窗看下去，少年背影越来越小，操场，食堂，大门口......
直到再也看不清了，她才离开，沿着那一模一样的路，踏出校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