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水盈盈
拉赫玛尼诺夫的练习曲缓缓流淌在月色之中,小提琴的音色柔和,仿佛一切艰难与困苦都不曾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一样。
最开始,仅仅是想要一个能够提供庇护的地方罢了。
兄妹两人蜷缩在墙脚相依为命,动物本能驱使着这样的身体,每多活一天就是庆幸。但从某天开始,一直以来自觉承担“守护者”身份的他发现,自己开始咳嗽了,很碍事,价格高昂的药物和逐渐破败的身体,就像是某天突然发现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拥有了能够成为“猎人”的资格的异能力一样。
是啊,多么伟大的馈赠——异能力。
如果生在普通人家,或许这会成为生活上的便利,又或许是家庭攀升阶级的梯子;如果生在上流人家,这就是锦上添花,有资格进入更高处看看。
但他们只是徘徊在底层的,随处可见的,可以被肆意欺辱的贫民窟里最弱小的一部分。
所谓“异能力”,生在他们身上,也只不过是那些帮派手下更高级的打手罢了。
[罗生门]很隐蔽,这样他就有更大的作用,至少在这具躯体完全使用不了前,还能够和那些同样侥幸觉醒了异能力的被招揽的底层“马仔”们有一战之力,守住这小小的庇护所。
芥川龙之介是从来不怕死的。
因为背后还有要守护的人,所以显得更加无所畏惧,因为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所以更不用担心那些泛泛之辈。
人心是最脏的。
动不了他就会对他仅剩的亲人动手。
那个时候,愤怒几乎冲垮了理智,[罗生门]刺穿了那个人的胸膛,溅在小银脸上的血并未让她感到害怕,她转身搬起石头,对着还有余温的身体一下一下地砸着,最后两个人一起沐浴在温热的血里。
从此以后,凡是胆敢对银出手的,结局都只有一个。
他的妹妹是那样懂事聪慧,节衣缩食也要保障好二人的生活,即使在这种地方,也可以看出她未长开的容颜有多惹人怜爱——这也代表着,她所面临的隐藏着的危机更大了。在这里,他们不是不知道以往的那些女孩子最后的结局是什么,长得稍微出挑些的总会在某天早晨消失后几天又被破破烂烂扔到臭水沟里,无论一开始,他们是自愿去的,还是被抓走的。
没什么区别。
听说,他们叫他“无心的狂犬”。
其实,他最讨厌狗了。
但在这里,只要能够活下去,当人和当狗,好像区别并不是很大。
然后,一个家伙像是强盗一般闯进了他们的生活,彻底改写了一切。
柔和的琴声从弦间流泻而出,完全不像第一次拉琴的时候,锯木头一样的声响。那时的他强忍着肺部的不适,胸膛起伏着,断断续续的乐曲简直像是在咳嗽,不断地折磨人的耳膜。
“你是在杀猪吗?”轻而易举制服了他们兄妹俩的黑手党少女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冷冷地看着他,“这算什么音乐?”
“吃饱穿暖是第一要务。连身体情况都弄不好,没资格练琴。”
他想要辩驳,身体却像个破风箱一样无法运转下去,鲜血沾染在被强行压着换上的新衣服上,狼狈不堪。
“我懒得和你讲道理,你不配听。”
眼前一黑栽倒过去的时候,他隐约感受到腹部温热的触感,被笨拙的动作背到那并不宽厚的背上,迷迷糊糊地听见她在说些什么。
“……人的感情流露并不是什么羞耻的事情。这是一个人最自然的行为。所以,要是你太难过,想哭的话,就哭出来吧。……哭过后才会如释重负不是吗?”
“听着,你以后要活得像样一点,别像我一样被随便什么人给骗了……做人总比做鬼好。”
很久之后,芥川龙之介才意识到,这个嘴硬心软的人,当时已经把最后能够挤出来的一点温柔给了那个无心的狂犬,告诉他,你也是人,要好好活下去。
在那之后的事情,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醒来之后自己就在诊所里,小银泪眼朦胧,一直握着自己的手,而开药付钱的则是那个一直跟着她的红发的男人。他想,自己应该不会忘记那个医生的话,“幸好来得早……”
医生开药很快,直到熟悉的苦涩感涌入喉头,他才有些印象,这和他吃过的最初那副药很像,就像是早就准备好的一样。
……那天,妹妹带着钱回来,还带着一盒药。
如果这个人算是老师的话,那一定是个不太称职的老师。
自顾自地宣布他们加入了所谓的流浪乐团,强买强卖一样把他们抓到现在居住的房子里,然后未卜先知似的派手下的红发男人拉着自己去诊所买药,时不时溜达到这里来就扔下一些淘来的cd和乐谱,甚至还给他们办理了入学手续。
如果说是养马仔的话,未免投入成本太大了些,甚至还带着赠送“异能力”——怎么看怎么都是亏本买卖。
他知道这个人是谁。
那个曾经在镭体街出了名的流浪乐团创始人,直到某天,乐团突然间无影无踪,港口黑手党突然出现了一个神出鬼没的“不死武士”的缔造者。
似乎无论从哪个层面,都和他沾不上边——当然,也许是他的异能力更有吸引力。
但她从未要求他们做任何事,即使是以训练为名的战斗,那种压倒性的强大也只是点到为止。
至少,芥川龙之介从未想过自己还有在安稳的地方上学的机会。
当他下定决心提出想在她手下做事的时候,那个人只是瞥了他一眼,这样说着:
“考不上东大就别想着来干这种事。上学的事都还没彻底定下,难道你觉得跟那些人拼命就一定能赢吗?你这副孱弱的身躯,真的能保护好你妹妹吗?还是说,只是你以为你在保护她?
“她比你更清楚这种机会来之不易。”
他看到了什么呢?看到了放学之后,恬静的、温柔的,在光照之下穿着校服的银。
这样的妹妹和那些普通家庭的女孩子没什么区别。
这样好的银,当然值得任何人喜欢。
但她从未陷入这些美好之中,就像那个时候毅然选择和他共同承担罪孽时一样。
银对其中一个男孩子表达拒绝的时候,很坚定:
“对一个完美优雅的女性示好温柔是什么很了不起的事情吗?因为你做了这些对任何人都可以做到的事,我就一定要同意吗?”
不是的。
能把一块碎玉从阴沟里捡起来清洗修补才是真正的恩情。
这才是……真正的让人感到安全又温暖的人间。
所以,银在那里面,到底经历了什么?
芥川龙之介怔住了。
兄妹俩第一次被迫彻底分开,是那个人用秘境分别困在了他们的时候。
他想起在秘境里,当他拼命向着那个穿着一件米白色立领羽织的浅蓝色短发男人发起攻击时,对方总能挡住,出神入化的太刀术甚至能够不伤他分毫而一次次把他打趴下。
此人所谓的“神里流”技法,剑术如同平静水面下的暗流,总会令与他对阵的敌人悄然殒命。
只要打败他,银就能回到自己身边。芥川龙之介坚定着这样的信念。
“还不停吗?”似乎面上永远是微笑着的那个男人叹了口气,对力竭的他如是问道,也不管他的凶恶的眼神,自顾自地在趴倒在地的他身边坐下,“我理解你的心情,因为我也有个妹妹。”
一场单方面的不伦不类的会谈开始,不太符合这个自称“神里家主”的男人,也不符合孤狼一样的芥川龙之介。但或许是那句“我也有个妹妹”触动了他的神经,或许是双方鏖战许久,找不出破局的方法,也没了气力,二人竟然有一搭没一搭地继续了谈话。
“神里家是稻妻三大家族之一。从前,神里家曾受过鸣神恩惠,才得以延续至今。”
但即使是身为贵族,也有办不到的事。
因为没能保护好国宝级别的刀工,神里家受愚人众阴谋算计,折损了诸多臣下,受到许多责罚,他们的父亲甚至因之早衰……世家,还是在家主夫妇死亡的世家,甚至在其他盟友眼里,遗孤的存在就是肥厚的羔羊待宰。
人性之恶,在贫民窟长大的他再熟悉不过。
神里家摇摇欲坠之时,正是年轻的神里绫人稳住了局势。
表面风光,实际的苦和难,唯有当时的少年绫人自知而已。
像是最寻常的夜话一样,两个兄长角色就这样对着刚才还在殊死战斗的对手,诉说着那些或艰险或无奈的过往。
一早就看出这个少年对战斗有超乎常人的敏锐,因而当那枚散发着幽蓝光芒的神之眼吸引了芥川龙之介的视线时,神里绫人也只是将自己的神之眼摆在台阶上:
“面对无法掌控的境遇时,人们总是喟叹自身的无力。但在人生最陡峭的转折处,若有凡人的渴望达到极致,神明的视线就将投射而下。”
这枚神之眼,是在他的父亲辞世当夜获得的。
这意味着,需要他担起责任的时刻已经到来。经过一夜的思考,年少的长子已经做好迎接一切的准备。为了未来,为了家人安全,凡是可用之物,不择手段地使用,凡是阻碍之人,不惜代价地清除。
他自幼便渴望成为栋梁,不为任何大业,只是想让家族长久繁荣,以此守护家人安康。
仅此而已。
“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与其纠结成因,不如先着眼于事情本身。只要这件事的最终结果是‘利’,没人因此受到蒙蔽或损害,那大可接受它的存在。
“我的母亲曾说过,‘神守之柏,古枝犹在,已焕新材。在庭之椿,勿为冬困,寒中清芬。’”
“……所以,为了保护妹妹,你能够做到哪种地步呢?”神里绫人笑着看着这个少年,“一味地冲上去,下次可没有那么好的机会了。”
芥川龙之介没有说话。
但他已经得到了答案,一份现成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