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世(一)
“这马上就要回城了,小公子的伤迟迟不好,让郡主看到了,又要心疼。”
“唉…”
“小公子不好好休养着也就算了,连换药都不上心。刚刚还点了人,要去邙山的密林里猎山兽。”
“可这冰天雪地的,哪有活物啊,只有犯傻的狍子才会出来吧。”
“唉…”
“我听说孙大夫连送子的观音都拜上了,就为了每日给小公子换药能顺利些。”
“你家孙大夫也真是厉害,管它哪个显灵,全都一块儿拜了再说。”
“你别瞪我啊,我又没说孙大夫什么坏话。”
“慢点,慢点煽,这火不能大了。”
卫潜一边盯着火炉上的药罐子,一边唉声叹气地念叨着。
身旁负责煎药的小医徒仿佛早已习惯如此,懒得再去和卫潜搭话,只专心煽着手中的摇扇,仔细算着煮药的时辰。而想起那减了剂量的药方子,小医徒又忍不住暗暗翻了个白眼,心道:你懂个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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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的雁砀关,风沙渐歇,寒意却是愈发深重。云端低沉,天光昏暗,不甚明朗的碧空间似在酝酿着一场纷扬雪幕。
远方绵延的山脉,万里不绝,广袤无际,却在这般时节的映衬中显得格外压抑。如同一场暴虐屠杀的前夕,静谧无波下,却是已布满刃雨血风的蚀骨炼狱。
烟氲蒸腾,屋内灼燃着浓郁的乌木焚香,掩盖掉不该存在的血腥气味。带着些许暖意的薄光自窗外涌入,将阴翳的轮廓镀上层层柔和的金辉。
明昭斜靠在四方椅之上,手中把玩着一个嵌鲛珠紫金匣,暖光下显得人有些意慵,可垂眸间的神情却是偏执异常。
“都说了?”
卫潜本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出声打扰,突然听到明昭开口询问,便连忙回禀,“说了说了,按主子交代的,一句不漏。”
“恩。”明昭淡淡应声,头也没抬,好似所有的心思都还在那只金匣上。
卫潜想了想,觉得不曾有错漏之处,便又开口道,“主子放心,绝无破绽,我可是像往常一样叭叭了多半个时辰呢。”
明昭抬了抬眼,危险的气息散发开来,声线却转而带上了一丝玩味,“那就去准备吧。看看是能猎来山野猛兽,还是能捕到内鬼贼子。”
卫潜领命告退,行至半途好像忽然想到什么,心里不禁犯起了嘀咕。小公子交代过,捕杀猎物要由眼瞳刺入,皮子要完整地留下,当时说的是兽皮吧?是吧?
日光斜沉,暖意退去,明昭寂然不动地坐在书房内,连姿势都未曾变换过,只沉思间微微蹙着眉。
地势起伏的邙山、易于藏身的密林,加上他未愈的伤势,这些饵料足够诱人了。而将欲到来的漫天风雪,也给这场狩猎厮杀增添了几分嗜血的趣味。
琼花纷飞,银霜遍地,更易于掩盖掉那些肮脏泥泞。
抬手抚了抚袖摆上的暗纹小兽,明昭勾起唇角,脸上的表情从冷然到温柔,似乎只有短短一瞬,让人看不真切。
不甚起眼的玄色小兽藏于袖间,双目所用的宝石在幽暗处也荧荧可见,其姿俯卧一旁,带着几分天然自成的憨态。
是阿鸾给他添上的。
“面无表情的,像是阿昭一样。”
“我这样好看的手指才不会捏着针线呢,扎破了指尖怎么办…”
可看着那有别于绣娘的针脚,明昭便已然明了。没有戳穿明鸾,只万分爱惜地收好。
沉香木燃尽,于兽首三足熏炉中传来一丝寂灭的声响,而后烟霭渐消。
今时今日,明昭心中是丝毫未减只愈发难抑的情意,满溢着偏执,危险而疯魔。疯魔到抬手间便挥起屠刀利刃,而毫不在意自己的结局一般。
如此布局是用自己的命在赌,不忌手段,不顾安危,像是逆天下大道而行,摒弃了光明磊落,眼神只对一人清澈虔诚。
明昭知道,这一世,这一路,只会更加惨烈,回头便是十死无生。可就算再如何曲折艰难,踏着尸山血海也好,坐着白骨垒筑也罢,下令屠戮诛尽又怎样,他只会独遵本心。
因为他的阿鸾还在,珍宝未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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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明延霆于演武场正验看着新制的护甲铠衣,眼瞧着神色不定的长子,不由得轻斥道。
明衡自内府后院而来,似一路疾行未停。天气寒凉,呼气成雾,可明衡的额发间竟透着几分汗湿的热意,开口时也带有些许喘息,“不是,爹。妹妹她…她…”
明衡立于校场内,身形颀长,剑眉星目,鼻正而直。其轮廓深邃分明,却因唇边常伴的笑意而显得柔和俊美。
一身天青色鹤纹细锦袍,领间袖口镶着密密的金丝滚边,腰系湛蓝宝石玉带,头戴束发玛瑙金镶玉冠,看上去金玉满堂,倒如同个贵胄公子一般。
可明衡和煦的笑意下,却是于疆场浴血踏骨才能历练出的杀伐果决,是无数生死厮斗间才能做到的波澜无惊。而此时,肖似其父的面庞上,却带着几分焦急。
“娇娇不就是要了些死士,说想练练杀人技嘛,我已经知悉了。”
瞥了一眼上气不接下气的长子,明延霆又开口道,“瞧你大惊小怪的。去,把府里得用的亲卫再派去些,盯着点,省得伤了娇娇。”
“妹妹她要了好多尚未婚娶的公子画像!”似终于顺了口气,明衡闷声回道。
突然而来的静谧,仿佛天地间万籁俱寂。
半晌之后,明延霆似大怒而起,抄起手边的佩剑,一把拽住看情况不对将要逃跑的长子,“你还真给了是不是!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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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娇是如何得知这些事端的?”
“梦到的。”
一时间,明家父子二人双双愣住,心中无数个念头肆起,思绪百折,但又不知如何是好。
明延霆面色纠结,还在苦思措辞之时,明衡却已然出声,但好似想偏了方向,心大得像是在漏风。
“好妹妹可否帮我梦一梦明日斗场赛马是哪匹稳赢,我好去下些重金。现在困吗?马上就能睡吗?”
“阿爹,他赌马。”
“逆子!”话音未落,明延霆已环顾一圈,说着就要抄起手边的东西。
“我这不是为了添些军费吗!爹!爹,手下留情!别打脸!别打脸!”而明衡察觉风向不对之时,早已被擒住了双臂,只得在一旁毫无世子风度地大叫着。
明鸾看着明延霆、明衡父子二人笑闹过后又转而正色的神情,知道刚刚的一幕皆为哄她开心,思虑了一番才缓缓开口,但唇角间已然没了笑意,只余凄然。
“阿爹阿兄可还记得,我做了个噩梦。”
听到明鸾出声,又见她眼藏悲伤,不似往常的模样,明家父子二人瞬时收敛了心绪,只担忧之意溢于言表。那夜之后,多番暗查未果,二人皆是伴着忧心如焚与惦念不安捱到了今日。
种种顾虑之下,明衡深深呼出一口浊气,而后语调柔缓,小心翼翼地问道,“所以妹妹刚刚所说,明家祸事将起,是梦见自己的婚事必生异变,所以才令我寻来了那些画像?”
“不…”明鸾言语低沉,轻声回答后便抬眸看向明衡。
只见明衡面带忧虑,紧蹙的双眉下是满含关切的眼瞳,完好的、未受半分损伤的眼瞳。
明鸾不由得感到一阵剧痛,如同胸口处被刺入了片片利刃。几息后,似终于抑制住了莫大的哀伤,明鸾一字一句地诉说着,如同一寸寸拉扯撕裂开血淋淋的皮肉。
“我梦见被赐婚太子傅桓,囿于上京,身不由己;梦见阿爹阿兄浴血沙场,明家将亡,朝不保夕;梦见阿昭也…”
说到此处,明鸾堪堪止住了话语。于那些光怪陆离中见到的明昭已是格外模糊,仿佛幻梦匆匆而过,光影之下似乎仅剩满目的尸山血海,白骨垒筑。
听到这般话语,明鸾每说一字,明延霆的神色便愈发凝重一分,就连着平日里笑意盈盈的明衡,此时的脸色也是阴沉得可怕。
见父兄二人并不算讶然的模样,明鸾突然恍悟,阿爹与阿兄应是知道许多,但却在瞒着她。
父兄不愿那些肮脏卑劣沾染她半分,不愿让她看到鲜花着锦下的枯骨铺就。人心鬼蜮,世事无常,是父兄替她阻挡下了那些足以致命的风雨,从不让她有一丝烦忧,只恣意而活,明媚且张扬。
定北王府给了她显赫无两的身份地位,定北军的威名造就了她这般成长的底气,阿爹与阿兄更是竭尽全力,如溺爱般护她至今。
而只要有关于她,无论什么,阿爹与阿兄都相信着。就连那黑苦的补药,嘴上说着嫌弃种种,但却一日都不曾推拒,甚至不曾怀疑过。
思及此,明鸾心中恨意更盛,唇角的凄然也变为了对嗜血的渴求。不愿再一次失去,更不愿再体会那深入骨髓的无力与绝望,压抑着强烈恨意,明鸾的目光中渐渐带上了一抹狠戾。
皇权势位,君命无二,帝王所谋不会让任何一个家族长久地兴旺下去。上一世,纵然明家满门忠烈,可不过历经四代,也终是没在了肃文帝傅彻的手中。
而这一世,还未走到图穷匕见那一步,明家也还是那个忠君为国的明家。
明鸾思索了片刻该如何劝说,而后,言语坚定地面对着父兄二人。
“傅家所要的河清海晏、盛世太平,耗尽的却是我边北将士的鲜血,习以为常的安稳高枕下,是累累白骨铸就的坚固防线,而所行的帝王心术,却是会夺走阿爹与阿兄的性命。”
“如此这般,我明家,可还要忠于此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