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世（四）
崇北、曲中、岐西，三郡接壤相连，所处的地形位置呈倒置的品字型排列。又因民风民俗相近，宗族氏族互通姻亲，旧历沿袭之下，共称边北。
越过岐西郡外的雁砀关，行数千里之距，便是邻国北魏统辖所在。黄沙漫漫，广袤无垠，荒野间人迹罕至，只有往来行商的人马车队现身其中。
北魏觊觎中原物产丰饶，常于荒年时节攻城抢掠，使得两国争端不断，兵戈肆起。边北三郡地势独特，互为守望，可抵异族入侵，因此便成为了大雍北方至关重要的边塞之地。而位处关隘首端，直临外域的岐西郡，更是重中之重。
定北王府位于崇北郡西南端，若是粗略观之，可称居于三郡正中。王府建制宏大，占地极广，除府邸之地外，还包含园林石山、湖泊河塘，甚至用作校练对垒的演武场。
如此这般，倒也应了那句，月牙河绕宅如龙蟠，西山远望如虎踞。
而定北王府成片的楼阁殿宇中，有一处格外不凡。
歇山转角、重檐重栱、绘画藻井，样样俱全，雕梁绣柱，玉砌金阶，铺陈装饰无不尽善尽美。可谓，金光万道，瑞气千条，灿烂辉煌，华彩夺目[1]。
此种规制，比肩天听御用，却并非僭越逾矩存有不臣之心，而是皇恩厚赐下，依照圣意修筑而成。其旨制曰，明家忠君守节，征荒夷而安社稷，为贺定北王府诞育嫡女，册郡主位，并赐封地封赏，永享公主仪制。
金屋宝殿，堂皇富丽，这些令人艳羡垂涎的皇权荣宠，于明家而言何尝不是另一重樊笼枷锁。
滔天的显赫变为脖颈上的牵丝桎梏，一举一动，如似傀偶，皆要依令而行。满目的荣华化作囚牢镣铐，似为金山银海、稀世珍玩所铸，分外贵重，却也脆弱得不堪一击。
危如累卵，皆是抵不过帝王心术下的一念之变。
落雪楼的寝殿内，明鸾坐于书案之前，手中正捏着几张青瓷纸信笺。许是刚写不久，墨迹尚未干透，还带着些许湿意，而其上所书，字句行笔犹为锋利，丝丝杀机跃然纸上。
未到申时，窗外便起了薄雾，远远瞧去，已是朦胧不清。明鸾眼前变得模糊一片，像是丧失了焦点，使得视线无法汇聚。记忆深处掠过的光影稍纵即逝，奋力抓住紧握的，也只余下半点痕迹。
头痛加剧，入骨入髓，渐而引出那般无法忘却的绝望之感，可明鸾仍是不肯停歇，仿佛自我施虐一般。剖开皮肉，扯断筋脉，敲碎骨骼，不断回想着被尘封掩埋于暗处的点滴。
熟谙相识的，陌路未知的，各般人等。无法触及的，似是而非的，桩桩件件，诸多细微末节。而明鸾只要确凿无疑的，要于深渊之中再抢来几分先机。
明鸾沉思多时，如同静止般，一动不动。远远瞧去，眼瞳内空洞沉寂，像是缺失了光彩，没有半分活人的生气。
痛意不减，水蓝广袖下的指尖用力到发白，褪去血色，手中的信纸也变得不再平整，添上了显而易见的折痕。
“小郡主！小郡主，卫渊回来啦。”伴着一声声轻快悦然的音调，灵玉的身影已出现在了殿门外。
利落的近卫打扮，着软甲，携双柄短剑，劲装为暗红之色，袖口配以革皮护臂窄袖，而衣襟处却绣着一片小小的莹白雪花。
针脚有些歪扭，但又紧实细密，似被小心翼翼地描摹而上，看得出心意间的珍视。
嗯，小郡主说边北冬日的雪花最好看了。
因着灵玉前来复命，沉溺的思绪滞断，斑驳陆离的光影随之消散，周遭也变得清晰起来，有了实物之感。犹如幻梦流失褪尽，继而回到现世当中。
明鸾眼中的光彩复显，渐渐有了生机。笑意展颜，般般入画，只一瞬间，便又是那个明媚恣意的定北王府郡主。
“快进来，外边凉。”
“怎会不冷，脸颊都冻红了。”
“这封信你着人送去雁砀关，交与阿昭。还有，带上这匣新制的蜜饯。”
“是是是，是花盏桂圆，闻出来了？”
“已经给你留了，快去吧。”
闻言，灵玉心情大好，杏圆的眼睛瞬间弯成了一对月牙，甚至不顾仪态地咧嘴笑着。
灵玉立于明鸾身侧，敛了敛心神，仔细记下刚刚的命令，又确认没有其他吩咐后，这才行礼告退。而一出大殿，循规的脚步瞬时变得雀跃起来，蹦蹦跳跳着，欢快得如同翩翩黄鹂，就连遇到看不顺眼卫渊，灵玉都对其客气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一路上，灵玉都沉浸在满心的愉悦中，思绪也随之翻飞甚远——
小郡主最近总爱盯着我的脸看，嘻嘻，果然小郡主最喜欢我了…
等下，刚刚小郡主是不是还想上手摸摸来着？
哎呀，早知道就寻个借口晚些再离开了…
有什么我不能听的嘛，打发我早早出来…
都怪卫渊！对，就怪他！真是越看越不顺眼，刚才就多余和他打招呼！
*
“冬节将近，一家人是该团聚。”
明昭放下手中不堪平整的信笺，目光却是不肯移去旁处，只凝凝盯着上面的字迹。
碧空云层飘散，暖阳初现，是个难得的晴日。明亮耀目的光线垂落，雪白狐裘的皮毛上显出点点金斑，将人衬得眉目柔和，分外温润。
周身是花盏桂圆的丝丝甜味，明昭瞧上去心情颇好，往日疏离淡漠的眸子里都添了些许暖意，以及不甚明了的温柔缱绻。而掩藏下的狠戾偏执，被推往了更深处，假象之下仿佛是减淡了不少，平和了许多。
未有嗜血厮杀，也不在战场之时，明昭这般模样，倒如同个清贵倨傲的世家公子一般。若是外人见了，皆要赞一句，独绝无双，好一个翩翩少年郎。
卫潜候命在旁，听闻此言，还以为要提早回往崇北郡，便立即忧心起明昭的伤势来。长久赶路，不利于伤处恢复，也定会加剧痛楚，原本就有好些旧患未愈，邙山一役，简直是雪上加霜。
思及此，卫潜不由得腹诽起来——
孙大夫到底行不行，该不会是骗吃骗喝骗俸禄的赤脚庸医吧…
缝合的伤口看着还行，可是，开的方子却不见效…
他那小医徒不会也是骗来的吧，整日里不言不语的，瞧着就不咋聪明，说不定真是被拐骗的…
孙大夫天天求神拜佛，该不会是想保佑自己可以一直这般混吃混喝下去吧…
卫潜暗自嘀咕着，越想越是笃定。不然小公子的伤势怎么会拖了这般久，又怎么会一直都不好。
可还未等卫潜答话，明昭紧接着又说道，“把陈士良给陈府送过去。”
听到明昭如此吩咐，卫潜的神色变得有些难以言明，好像对这般小事束手无策，犹犹豫豫着支吾了半天。
“怎么？”
“有点烂…”
明昭挑了挑眉，似乎没想到会是如此，“那就只送脑袋，挑个好看的盒子装，别失了礼数。”
“这是盒子的事吗！”卫潜的心中已经开始咆哮。
而见明昭不再有别的吩咐，卫潜行礼告退，着手去办交代下来的差事。
离去后，四下无人之时，卫潜深深叹了一口气，面上愁容尽显。长吁短叹之余，只越发觉得近两年小公子的变化格外大，大到对他都不再委以重任了，颇有种弃若敝履之感。
卫潜不住地琢磨着，只觉得是因为小公子身边添了更得用的人，自己这才变成了闲职散位，被当作跑腿小吏一般。
不行，我得努力！
这就去库房挑个最好看的盒子，里面还要铺上最金贵的绸缎！
绝对给小公子长脸，绝不会让小公子失了礼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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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那甄如启已经上门求见多次，这次也不见吗？”何公夷来到明昭面前，恭敬地行礼过后，便询问到此事。
明昭靠在窗边的矮塌之上，半阖着眼睛，头也未抬，似乎仍有些痛意未褪。氅裘下，寝衣未系，于裸.露出的胸膛间，可以见到数条狰狞的伤疤，以及斑斑血痕。
丝丝血腥气混杂着花盏桂圆的甜味，明昭刚刚换过药，脸上还残余着几分苍白，嗓音也隐隐暗哑，“我现在可是伤重得快死了，怎么见？打发走就是了。”
见明昭这般模样，何公夷的眉心就开始止不住地乱跳，生怕又再听到些什么惊人之语。
面前的小主人不可按常理估之，何公夷似有谏言，但又恐言辞失当，细细斟酌了片刻，才开口道，“公子，邙山之事，那般说辞传扬开去，难免不被有心之人寻到错漏之处。若是解释起来…”
见何公夷只言半句，明昭带了些少年的顽劣之意说道，“解释？受伤的是我，要解释也该是他们同我解释。”
而后语调一转，变得冷然而狠戾，“错漏又如何？他们做没做过重要吗，将人杀光，我说他们做过，他们便是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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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吧。”
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黑衣男子，明昭似乎并不感到惊讶，目光微垂，只在意着手边的一只匣子。
“回禀主子，郡主最近看了诸多尚未婚娶的公子画像。属下认为此事该报。”黑衣男子训练有素地回答着，一板一眼，如同没有多余的情感存在。
明昭听后，眸光一暗，犹如将要失控般，压抑着的狠戾偏执决堤而出，瞬时已是极浓。随之，周身泛起刺骨的冷意，透出骇人的危险气息，而唇边的笑意却是只增不减。
黑衣男子好像深谙明昭的心思，顶着心悸下的惶惶之感，于怀中取出了一份小册子，而后双手奉上，“主子，人名都在上面。”
明昭仔细翻看着，逐名逐姓，神情专注，可眼中晦暗不明的情绪却愈发汹涌。
“着人去刺史府，叫甄如启前来相见。”
“就说我吃了灵丹妙药，现下已经大好。”
“再告诉卫潜一声，马上准备着，事情办完，立即动身回府。”